慈寧宮一片沉靜,彷彿外面的腥風血雨跟這裡毫無關係。
大玉兒一身家常青緞旗裝,連鑲邊繡花都沒有,樸素得像尋常宮女一般。滿頭青絲依舊烏黑,不見一根白髮,梳着家常盤髻,上面略微點綴着幾支不算華麗的金釧珠花。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眶底下略微發青,似乎睡眠不足,見到順治溫馨展顏一笑:“皇帝來了,坐吧,別行大禮了。早膳用過沒?要是沒進的話陪額娘一起進點。”
順治哪裡吃得下,不過藉着早膳的機會倒可以套套額孃的話,他笑道:“也好,早上到現在只進過幾塊點心,正好陪皇額娘一起進些。”
皇宮的早膳其實是正餐,何況現在已經到了巳時,時辰已經偏晌午。蘇茉爾很快帶着宮女太監們端着各色托盤進來,將膳食擺了滿滿一張長條桌。這不過是例常尚膳監供奉,無非是滿漢全席,各色點心等等。卻把旁邊的小寶羨慕得口水直流,瞪着眼睛都看呆了,心裡大呼,太后吃飯比皇帝還講究啊!
因爲多爾袞的緣故,順治的宮廷用度大幅度被削減,伺候的太監不過零星幾個,宮女更是沒有,就連皇帝的膳食都不過寥寥數盤,小寶好幾次看在眼裡,還以爲皇帝吃飯也跟平常百姓差不多。直到此刻大玉兒進膳,這才知道其中有蹊蹺。多爾袞下令裁撤皇帝用度,但是對大玉兒卻依然按太后用度照常供奉。小寶明白其中的訣竅,心裡自是爲順治大呼不平。
他們倆母子吃飯,小寶只有看着乾嚥口水的份,正伸長脖子瞅着美食。大玉兒看着他的饞樣微微一笑道:“魏侍衛只怕也餓了,蘇茉爾,旁邊擺張小桌子,這盤紅燒鹿尾,還有這盤芹菜爆鹿肚……”大玉兒一一指過去,指了五六道菜道:“這些都搬到旁邊小桌子上,賞魏侍衛吃。”
小寶笑得眼睛眯成了縫,趕緊打千兒謝恩,當下老實不客氣,坐到旁邊矮一截的小桌子上就大吃起來,心裡大呼:“過癮!老子也吃了回御膳!”其實味道麼,覺得跟望海樓也差不多,最主要是這份感覺實在太好了……
蘇茉爾見小寶吃的香,不用大玉兒吩咐,到大長條桌上舀了碗金絲燕窩羹給小寶,抿嘴笑道:“魏侍衛慢慢吃,喝點燕窩羹,小心噎着!”
被小寶這麼一打岔,順治滿腔的話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訕笑道:“這小子,吃得山響,像牛嚼牡丹似的,估計他連什麼味道都沒分清。”
小寶嘴裡滿是食物,含糊道:“哪裡會分不清呢!我一直以爲皇上吃的東西跟老……”——忽然覺得當着太后面自稱老子很不妥,生生把“子”字跟食物一起嚥下去才接着道:“跟臣家一樣,就是幾碟小菜。原來這纔是皇宮真正美食,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好吃的。原來太后比皇上闊氣多啦!”
這話一出,大玉兒心頭一酸,瞅着兒子感覺他最近似乎瘦了點,剛想說話,又聽旁邊小寶繼續邊吃邊說道:“現在明白了,原來是皇上有孝心,把自己銀子省下來供奉孃親。哎,真是孝子啊!想我魏小寶的孃親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如果孃親在我身邊,我肯定也用自己的俸祿銀子天天買大堆好吃的給她,嘿嘿,就算我自己每天清粥小菜也無所謂。”
大玉兒不由放下筷子感嘆道:“這孩子也是苦命人,從小沒娘怪可憐的。蘇茉爾,把這道燉野雞拿過去給小寶,多吃點,就當是代他的額娘吃吧。”
小寶這些話其實是有目的的,到此就連順治都聽了出來,見狀也指着面前的一盆炙駝峰道:“這個也賞魏侍衛!話說回來,朕跟小寶年紀差不多,這點倒是比他幸運多了。朕的父皇雖然去的早,朕都幾乎不記得他的樣貌,但是到底有額娘疼,從小到大額娘爲朕擔驚受怕,沒少吃苦。還好皇額娘還不老,朕還有大把日子可以孝敬,倒是比小寶幸運得多。”
“那是那是,太后主子娘娘年輕貌美,身子骨又好,將來啊,等皇上親政以後,再討個什麼三宮六院七八十個妃子,生一大堆兒子女兒。太后主子娘娘每天抱抱這個孫子,親親那個孫女。這日子啊,甭提多美!”小寶鼓吹着未來前景,句句都是警語,話雖直白,每個字刺到了大玉兒的心眼裡。
大玉兒其實已是心力交悴,早就厭煩在政治漩渦中拼死掙扎,想的無非就是小寶說的這些,安度晚年、含飴弄孫,到此她也明白了小寶的意思,見這君臣二人一唱一遞,句句都是在爲自己描繪前景,心裡雖然有些好笑,但也不禁爲二人一番苦心感動,因朝蘇茉爾遞了個眼色。
蘇茉爾會意,把伺候的太監宮女都帶到外面,偌大偏廳只剩他們三人。
大玉兒正色道:“皇帝,你最近的動作我也知道,其實我是覺得這招太險。皇父攝政王的脾氣我深知,吃軟不吃硬,如果逼急了,只怕他會拿出什麼撒手鐗,不可不防啊!這裡魏侍衛也不是外人,哀家乾脆直說算了。”說到這裡她朝小寶看了眼,露出某種意味深長的微笑,頓時小寶寒毛直豎,莫不是建寧事發?
大玉兒倒沒提建寧,繼續說着正事,臉上漸漸顯出深思熟慮的表情,顯然這番話她不知想過多少回了:“多爾袞樹大根深,額娘想的是萬一事敗,可以爲皇兒謀條退路,不過如今看來這條退路只怕根本用不着了,估計你們君臣都是這條心思。罷了,生額娘陪你一起生,要死我們母子倆死一塊兒!何況事情不定那麼糟。皇帝儘管放手去做吧,凡事額娘在背後替你看着。真有魚死破那一天,額娘必定不會看着皇兒你一人冒險!”
順治聽到後來已經呆了,額娘掏心窩他的話使他深爲感動,當即離座,深深磕下頭去:“皇兒不孝!連累皇額娘了!”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眶裡已是有淚花在打轉。
大玉兒快步上前扶起他,聲音也有些哽咽:“快起來好孩子,額娘知道這些年苦了你,就連膳食都被多爾袞剋扣,以後額娘斷斷不許有這種事情發生!”
“不會,再也不會了——兒子也斷斷不許有人欺負額娘……”順治的眼淚終於流出眼眶。
“皇兒……”
母子二人前嫌盡棄,抱頭大哭。小寶在旁深爲感動,忽然憧憬起來,如果有一天能夠找到自己親生爹孃,那該多好啊……
正親情萌動,忽然外面傳來一個高八度、頤指氣使的女聲——原來是皇后娜木鐘到了。只聽她大聲道:“蘇嬤嬤,你幹嘛領着人守在外面?屋裡誰來了?難道是皇上給太后姑母請安來了?喲,虧他還知道有太后姑母啊!都多長時間不進慈寧宮了……”邊說邊朝裡走。
蘇茉爾素知她的脾氣,索性也不攔她,只是故意一口一個皇后娘娘,大聲提醒裡面的母子二人。
順治霍然起立,急忙擦掉眼淚對大玉兒道:“額娘,兒子不待見她,兒子先避避。”說着便想從後門閃人。
大玉兒一把拉住他,正色道:“你今天不但不能避開她,還得好好待她,待會還得陪她一起回坤寧宮,聽額孃的!”不由分說把順治摁在座椅上。
順治一呆,擡眼見小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暗地衝他點點頭示意他答應。順治一時腦子還轉不過來,也不知小寶看出什麼蹊蹺。這時皇后娜木鐘已經踏進偏廳,再想走已經遲了。
小寶笑嘻嘻給娜木鐘請安,娜木鐘當然是正眼也不看他。小寶並不在意,朝順治利落的一打千兒:“奴才還有差要替皇上辦,這就跪安啦。”
“去吧,好好替皇上辦事。”大玉兒恢復了太后的威嚴和鎮定,對娜木鐘和顏悅色道:“皇后來了,坐吧,正好一起進膳。”
順治板着臉彆扭地坐着,半晌才斟酌着開口道:“最近忙着功課,倒是許久沒見皇后了,皇后似乎發福了,瞧臉色也好了許多。”
娜木鐘以爲他誇自己美貌,不禁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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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寶拍着鼓脹的肚子,打着飽嗝走出偏廳。蘇茉爾走上前來,小聲笑道:“小機靈鬼!就你會看山水。你可仔細替皇上辦事,出了紕漏,蘇嬤嬤首先給你吃板子!”
小寶知道她很是喜愛自己,最近跟她混得也熟,笑嘻嘻做個鬼臉回嘴道:“嬤嬤才捨不得呢!嬤嬤長得這麼年輕美貌,乾脆小寶我拜嬤嬤做乾孃,也威風炫耀一把我有個美貌的娘!省得老是想娘想得哭!改天嬤嬤不當值到我府上去,保證乾兒子叫臺大戲,伺候得您合不攏嘴。”
他這話本來是隨口說的,卻見蘇茉爾又驚又喜,半晌才顫聲問道:“真的?你真的願意認我做乾孃?”
“當真,絕對當真,難道小寶敢對蘇嬤嬤說謊麼?”小寶見蘇茉爾神情倒詫異了,不就是認她作乾孃麼?這麼激動幹什麼?
蘇茉爾眼裡忽然也有了淚花,拍着小寶的背哽咽道:“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這樣吧,後天我不當值,就到你家去走一遭。你可得記住今天說的話。”
“那當然,我現在就給乾孃您磕三個響頭,不過今天真的有大堆事要給皇上辦,磕了頭小寶就去啦。”說着利落跪下,給蘇茉爾磕了三個響頭,響亮地道:“兒子魏小寶給乾孃磕頭,現在是宮裡不方便,後天小寶在府上擺下香案,正式認嬤嬤爲乾孃。”
“好好,快起來,給人看到可不好。”蘇茉爾激動地扶起小寶,一迭聲催着他趕緊給順治辦差去。
小寶走到慈寧宮外夾道拐角處,回頭一看,蘇茉爾還站在宮門口瞅着自己的背影抹眼淚,他倒真有幾分詫異了,不過是拜她作乾孃,只怕有大堆人想認她作乾孃呢!她爲什麼對自己認她作乾孃這麼在乎激動,這事倒有幾分奇怪。不過也沒什麼不好的,蘇嬤嬤爲人倒真沒話說,有她這樣的乾孃也很不錯。只可惜張頭年紀大了點,又在寧州,不然接了來,嘿嘿,老子的乾孃乾爹說不定能湊成一對兒……他嘻嘻笑着,哼着小曲兒朝紫禁城外走去。漫天風雨都被拋在腦後,頭回覺得自己真的有了爹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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