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開得那樣好,花瓣色澤豔麗,明豔動人的很。人說海棠無香,是人間憾事。卻不知道西府海棠開得極佳的時候,隱隱還有一股淡淡幽香縈繞不散。
天家富貴,自然無論什麼都是最好的。只可惜海棠花催得太早,雖然開得豔麗,那一點香氣終究還是消散不見了。
我將臉靠近花朵,輕輕嗅了一口,然而終究還是一無所獲。芸兒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來扶我,焦灼道:“娘娘還請小心!”
“小題大做。”我橫看了她一眼,卻也並不是真的動怒,只是扶着對方的手腕,在御花園之中慢慢走了起來。
身後的內監侍女倒是不少,然而我不喜歡人跟的太緊,因而全都跟在身後。唯有芸兒見左右無人,這纔有幾分憂慮地說道:“洪太醫說過,娘娘的身體不適宜在外逗留太久。離開景仁宮,不過是讓坤寧宮的人知道,娘娘身體康健罷了,既然如此,如今走這一路已經是足夠了,不如回去吧。”
我笑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不鹹不淡地說道:“袁凝碧並不蠢,何況還有太皇太后在上頭看着,有些小伎倆玩弄起來,我未必是她們對手。既然是要做戲,自然就更不能半途而廢。更何況到了御花園,這樣春光如許,何不多多看看再回去?”
空氣之中尚且還有凜冽而清新的氣味,叫人沉迷。我聽見自己耳邊的明月?發出細碎的聲音,宛如吟唱不絕得一首歌。
然而走的太久了,終究還是覺得腿痠,日頭這樣好,雖然寒氣依然襲來,然而尋了一處涼亭坐下來,卻也覺得已經許久沒有曬過這樣好的日頭了。
然而從那一天之後,就是連續七日的大雨。
整個帝都似乎都被一片陰霾所籠罩,雷鳴之聲大作,我獨居在景仁宮之中,有時候針線在錦緞之上走出糾纏的曲線,都會爲外頭撕裂天空的閃電所驚。
七天之內,森爵竟然沒有再來攻景仁宮。一開始芸兒尚且還能處變不驚,到了後來,她亦再也忍不住,終於跪在地上重重磕頭,“娘娘饒恕奴婢死罪,課有些話,奴婢不敢不說!”
我的指尖微微一顫,手指銀針終於不動聲色停在了畫布上,這才道:“你從在黎世的時候就跟在我身邊,如今,也有三年了吧。”
“是。”她含着眼淚,“正是因爲一直跟隨在娘娘身邊,所以奴婢這些話,是非說不可的。”
“鉑則城之中有一個術士,號稱有通天徹地職能,和欽天監一起觀測天象,只說這幾日大雨連綿,水患不斷,是因爲天降不祥的緣故。而大雨,是因爲有女禍!”她擡起頭來看着我,一雙眼裡滿是血絲。
“娘娘,後宮之中皇后女主正位,誰敢說皇后不祥!這方外道士,竟然口出悖逆狂言,如此污衊娘娘,實在罪不可赦!”她盯着我,聲嘶力竭說道:“景仁宮如今也已經被侍衛看管起來,除了洪峰太醫之外,旁人竟然不得進出。娘娘受了這樣大委屈,爲何皇上卻不聞不問!”
“放肆。”我看着繡架上緊緊繃着的素絹,終於低聲斥責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麼長時間,難道還學不會什麼叫做尊卑有序?皇上心中所思所想,又如何是我等能夠隨意揣測的?”
富春山居圖,我已經繡了這樣長的時間,走走停停,竟然始終都不曾完整這一副刺繡。然而七日大雨,卻給了我足夠多的時間,凡事有失有得,想必也是如此。
芸兒膝行到我身邊,一雙眼裡清淚盈盈,“奴婢怎麼敢妄議皇上,而是……”她的聲音哽咽了下去,“合宮之中,誰敢幽閉景仁宮,誰又能調動御林軍封鎖宮門,竟然是皇上的意思,奴婢怎麼敢不爲娘娘叫冤!”
“胡言亂語。”我終於笑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許多事情,未必有你想的那樣糟糕。而驚濤駭浪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卻是自己失了分寸。此刻我們就如身處在波濤洶涌之中,船行水上,如果連自己都失了準頭,那麼這艘船,又如何能從風浪之中揚帆?”
芸兒擡起頭來看着我,似乎是懂了,然而又怔怔的。過了好一會兒,她這才擡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有幾分遲疑道:“皇后……”
“皇后固然不喜歡我,那又如何?”我的手指輕輕按在了繃緊的絹布上,富春山居圖,深深淺淺的綠,就像是一團春色化在了碧潭清波之中。我的眉目清淨,過了許久才說道:“行了,天禍總是無常,人力又如何能夠主控?”
行雲流水的針腳,終究也還是有要斷裂的時候,最後一針走完,我用手中的銀剪剪短了最後一根絲線。
而此刻,天邊有驚雷如電,撕裂了蒼穹的傷口。
景仁宮的幽閉生涯,也是從此開始的。三日之後我等來了聖旨,聖諭,天有不祥,因此降禍於內宮。而宮廷之中的女子,自然便是我了。
我不得隨意進出宮廷,而唯一能夠和我互通有無的,就是芸兒爲我飼養的那些鴿子。我被禁足之後,這場連綿七日的大雨終究是停了。外人額手稱慶,越發認爲是我引來天災,只認爲是我的緣故。
我安於在景仁宮之中的日子,即便是被禁足,然而一應吃穿用度卻從來不缺。那些鴿子在皇宮之上盤旋,誰都不知道飛羽紅喙的這些白鴿,爪子上綁着一個小小的竹筒。
那些手指大小的竹筒裡,有一張小小的紙條,那上面多數是朝暉和柳之寫給我的信箋。人即便是困在方寸之地,卻也不一定就是成了沒有眼耳口鼻的木偶。
四面八方的消息,終究會源源不斷傳到我手中來。還有崇文館裡那些學生,我不能和每個人都接觸,但是屠蘇成爲了其中的領頭者。他們是最尋常的官吏,卻成爲了我遍佈在整個魏國的眼線。
身處深宮之中,未必就要做一個瞎子和聾子。
但在長達一個月的幽閉之後,卻又有更加險峻的問題,猶如潮水緩緩褪去,露出了**的河牀。
或許是因爲宮中衆人,發現景仁宮的失勢就像是日落西山。誰又能讓夕陽強行升起呢?
後宮之中的人何等乖覺,從前我得勢的時候,後宮只知道景仁宮而不知坤寧宮。但如今我因大雨而被禁足,再也沒有了皇帝的寵愛,這些人開始對景仁宮,就越發作踐起來,以求能夠用這種手段來討好坤寧宮的袁皇后。
我看着眼前的兩菜一湯,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按照慣例,景仁宮的吃穿用度,從來都是直接比照坤寧宮而行。自我入主此地,從來沒有這樣寒酸用膳的時候。
芸兒的臉色終究一變,狠狠瞪着送飯菜進來的那個宮女,“放肆,娘娘雖然是在景仁宮之中禁足,但吃穿用度一律不少,你竟敢端來這樣的飯菜,莫非是不想要這顆腦袋了麼?”
或許是芸兒的眼神太過兇狠,那宮女跌跌撞撞往後退了一步,似是有幾分恐懼的樣子,嘴脣上下輕觸,磕磕絆絆了好一會兒,也沒說出半句話來。過了好一會兒,那宮女反倒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奴婢……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奴婢從御膳房裡領膳盒的時候,當真只有這些!”
“和你無關,你下去吧。”芸兒還想說什麼人,然而我卻擺了擺手,自己將食盒裡的飯菜一樣樣拿出來。那宮女如蒙大赦,立刻退了出去,芸兒似乎還想說什麼,我卻已經慢悠悠開口道:“怎麼,你以爲現在的景仁宮,還是從前的景仁宮麼?”
芸兒的眼眶一紅,終究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小姐,爲何我們……竟然會落得如此地步?皇上難道真的已經忘記景仁宮了麼?”
我的手一抖,然而卻還是穩穩端起了手中的飯碗,挾了一筷子的青菜放進嘴裡。我並非沒有吃過殘羹冷炙,這菜倒也不算過分,只是放在嘴裡慢慢咀嚼着,竟然是味同嚼蠟,半點滋味都吃不出來。
“皇上的心思,如何是我們可以揣測的?”我繼續低下頭扒了一口飯,這才示意芸兒也坐到我身邊來,“你坐下來,和我一起吃飯。這些飯菜,你別看着他們簡陋,過了幾日之後,只怕還有更難吃的。”
芸兒的眼淚落在我的手指上,似乎滾燙的要將我的皮膚都灼燒起來。
然而有什麼好哭的呢,若是眼淚有用,一切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芸兒也跟着沉默了下來,一直伺候到我吃完飯之後,這才又默默退了出去。
跟在我身邊,倒是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我終究是對不住自己的骨肉,只是,我又對得起誰呢?
就如同我所預料的那樣,那尋常而簡陋的三菜一湯不過只是一個預兆。過了幾日之後送來的食物,就越發不如起來。不過是一些殘羹冷炙,甚至連半點油星都沒有。我在孕中,原本就沒什麼胃口,那樣的菜色,再怎麼勉強自己吃進去,終究都是全都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