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對魏國的進攻來的突然,就像是成年人在荒野之中趕路,卻忽然遇上了一場狂風暴雨一般。人不能和天地相爭,楚國也更像是垂垂老矣的老者,再也沒有力氣面對忽如其來的災難。
楚國皇朝的內部,就像是果實已經到了成熟的頂端,取而代之的,就是無可避免的糜爛和腐壞。涵山公主和自己的弟弟爭奪權力,太子懦弱無能,而皇帝早已經不在乎自己的江山。
他服食仙丹,以爲真的能夠求得長生不老之術,只要自己能夠不老不死,楚國的江山自然會千秋一統。日落西山的楚國,無論如何都不能與魏國相比了。
謀定而後動,恰似東昇的朝陽,誰能夠阻擋朝陽的升起,誰也不能!
我聽見坐在我對面的女子絮絮叨叨說起她聽來的消息,嘴角只颳着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從山坡上滾下來的時候,我再次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子。
然而也正是多虧了她,我纔有了活下來的機會。
“呀,寶寶又哭了。”我還未曾來得及說話,她已經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趕緊將呱呱大哭的孩子抱在我懷中。
那是個健康的男孩,白白胖胖,絲毫都看不出是個早產兒。在被救下來的第三天,我生下了這個孩子。從那一刻起我才察覺,上天並沒有放棄我。
死裡逃生,非但我活了下來,我的孩子也活了下來。
“多謝你阿靜,如果不是你,或許我已經死了。”我抱着自己懷裡白白胖胖的小兒,心口只覺得暖的發燙。
阿靜卻笑了起來,“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情人坡那麼陡,你從上面滑下來,竟然只受了皮肉傷,實在是讓人吃驚。而且這個孩子,竟然也是毫髮無損。就連祖祠裡的巫姑都說,是這孩子得上天福澤庇佑呢!”
她靠近,親一親那孩子的臉頰。雖然年紀還小,然而對方卻絲毫不怕生,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又咯吱咯吱笑了起來。
阿靜也忍不住笑,伸手逗弄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孩子,就好像是觀音娘娘身邊的善財童子似的。而且他也不怕生,真是可愛極了。”她轉頭看着我,“你還沒有爲這個孩子起名字呢!”
她親手替我接生,因此倒將我的兒子當做自己的兒子一般疼愛。我伸手觸碰着對方肉嘟嘟的臉頰,心中也泛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叫趙顯。”
“趙顯?”阿靜似乎有些不太明白,“這麼快就想好了麼?”
“在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已經爲他想好了名字。”我莞爾,“顯是個好名字,希望這個孩子,真的能夠擔得起。”
天下大勢,都沉淪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之中。希望他的出生,會讓這個混亂不堪的天下,迎來一份真正的黎明曙光,顯露出未來的承平安康。
“趙顯,趙顯!”阿靜拿起手邊的撥浪鼓逗弄他,顯兒卻也不哭不鬧,只是笑的燦爛。
我的肩頭卻無聲無息顫動起來,爲人父母,何嘗不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快樂平安的長大,可是,他還能這樣快樂的笑多久?
我的眼眶一紅,幾乎快要落下淚來。顯兒的手一頓,帶着幾分疑惑不解的看着我。可是他還這樣小,並不會安慰自己的母親,也不知道母親究竟是爲何哭泣,只是靜靜看着我。
“你在思念自己的丈夫麼?”阿靜倒是瞭然於胸的模樣,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雖然不聰明,不過也猜得出來,你懷着身孕獨自出現在這裡,只怕也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過往。”她頓了頓,又嘆息着坐了回去,繼續細細密密縫那一雙鞋底。
那是一雙十分厚實的千層底的鞋墊,這幾日看着阿靜,她只要閒下來沒有農活的時候,就會開始繡這雙鞋底。那是男人的腳,尺寸太大,她在裡頭縫了不少的棉花,只怕是不夠暖和。
“這些東西,是爲誰準備的?”我特意打趣她,忍不住笑。
然而素來爽朗的阿靜,卻驀地沉默了下去。半晌,她纔開口道:“爲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他去從軍入伍,如今魏國與楚國交戰,每天都有人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我總想着,要是今日他不死,會不會明日死去?若明天不死,會不會後天死?或者……都已經打了一個多月的戰,也許他早就死了。”
她說得繚亂不堪,然而我卻無聲無息嘆了口氣。永定河邊骨,深閨夢裡人。這樣戰亂別離的時代,始終會有人不可避免的承受着別離之痛。
原來不僅僅是我在擔憂着自己的丈夫能不能平安回來,天下想必還有許許多多和我一樣,和阿靜一樣的女子,一起等待着良人有朝一日能夠浴血歸來。
“你恨皇上麼?”我忽然開口,聲音平和,“如果不是朝廷忽然之間決議要徵兵打仗,也許你的心上人就不會離開你。或許長久的隱忍,會換來和平也爲未可知。”
“不可能的。”阿靜似乎刺傷了自己的手指,連忙將指尖湊到嘴脣邊,將滲出來的鮮血小心翼翼吮走,“如果現在沒有打仗,十年後也會。我很慶幸不用連累自己的孩子,希望這場戰爭,真的能夠帶給百姓和平。如果孩子們能夠無憂無慮的長大,那麼我們的犧牲,就不算是白費。”
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顯兒的身上,深黑的眼眸裡,並不是沒有羨慕的,“我也希望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那時候太平盛世,這個孩子就不必和他的父母一樣,整日裡擔驚受怕的活着。”
我的心中震動,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我從來不曾想過,竟然會在一個尋常的村婦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我們的身份截然不同,然而卻有着驚人的契合。
是的,戰亂是無可避免的存在。會有無數的人死去,鮮血將會澆灌每一寸疆土。只是希望這些犧牲,將不會是一種浪費。
春日宴,原來是梨花已經開了。這偏僻而平靜的村落,絲毫都感受不到戰亂的氣息。只是偶爾出門,看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和不知事的幼童,整座村子都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死氣沉沉之中。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窺探到戰爭的影子。
村子裡的年輕人都被徵入軍隊之中,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丈夫、父親到底能不能回來。人們日復一日的勞作,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忘記一切。
我在這片靜默的土地上沉默等待着,就和所有的村名一樣,期盼着勝利。
轉瞬之間,便是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比起我二十多年來的人生來說,是多麼的短暫。但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艱辛的等待,梨花都已經謝了。取而代之的,是毒辣的日頭射落在田野之中,讓人頭暈眼花。
前線的消息傳到村子裡,都已經不知道滯後了多久。然而幸好傳來的,都算是好消息。楚國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們沒有能夠統帥全局的將領,而對楚王求仙問道,涵山公主保持朝政一事,百姓和官吏都怨聲載道。
而森爵和魏國已經準備了太久,先王的雄才大略和多年積累,都在爲這場統一大業做準備。我心中隱隱有預感,只怕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了。
三個月後,曾經冰封的河流都早已經解凍。過於漫長的冬日和混雜不清的春色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萬物生長的夏季。我在這座無人居住的山村之中,已經度過了足足快百日的時光。
除了,每日都要在房中燃上兩柱清香這樣的癖好之外,阿靜早已經將我當做尋常的婦人看待。
這兩柱清香,卻是留給芸兒和成民的。我站在觀音像前,神色靜謐,只是雙手合十,默默祝禱。當年在景仁宮中,我曾在白玉觀音像前起誓,唯願森爵能夠平安歸來。觀世音菩薩聽見了我的禱告,那麼這一次,我希望芸兒和森爵,也能夠活着回來。
青煙嫋嫋散開,映襯我如深淵眼眸,只覺世事流轉,似乎真的只在這一瞬間而已。
“碧清、碧清!”我回過頭來,只看見阿靜失魂落魄的從外頭進來。夏日裡桃花灼灼,她的臉色卻異乎尋常的難看。
我鮮少有看見阿靜這樣慌亂的時候,她一頭的汗水,一張臉上的表情卻十分複雜。此刻看見我站在佛堂之中,頓時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我還未曾來得及說話,她的嘴角卻動了動,卻忽然落下淚來。
我吃了一驚,連忙伸手過去扶她,“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楊祖回來了,他回來了……”她緊緊抓着我的手,整個人卻忍不住顫動着,眼淚宛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