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頭看見白牆黛瓦,蘇裴安的身影自然無處尋覓。然而象徵着太守權威的層層階梯之上的高大宮殿,卻如同一隻伏在地面的龐然巨獸。這樣一隻野獸,真的願意心甘情願的伏誅麼?
是困獸之鬥還是蓄勢待發,我竟然無從分辨。然而卻想起蘇裴安說的那句話,他無心一爭勝負,卻又不甘心拱手認輸。這個人用了自己半生的愛恨成就瞭如今的權位,是否真的會眼睜睜看着它一朝傾覆?
“太守府除了城牆上的護衛之外,已經是內裡空虛,這是最後一戰了,但我擔保,必定不會贏得過於艱難。”森爵的眸光掃過衆人,緩緩說道。
衆人似乎有些詫異他一時間改變了態度,只有我知道,森爵一心想要護住蘇裴安,但現在只怕是不能夠了。這世上有人吃軟怕硬,有人愛財、有人求生……只要有弱點,假以時日,終究是可以攻破的。
但蘇裴安不一樣,他的弱點便是阿婉。但那個女子已經被他逼死了,這個人,竟然罕見的一身盔甲,毫無軟肋。想要勸服蘇裴安不是一件易事,但此時的我們,都已經沒有了時間。無意門衆人羣情激奮,若非要保護蘇裴安,就是和這些人作對。
森爵不會在這個時候非要逆勢而爲,他的籌算,素來比任何人都要目光深遠,面面俱到。
此刻就連浩空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所有人整裝待發,而蘇裴安府邸之中的人卻忍不住雙手發顫。他們的主子穿着黑色朝服,冠冕齊整,正擡起眼眸看着遠方出神。
此刻我若能看見想必都會忍不住失笑,因爲我和蘇裴安,看得是同一個地方。
內城已經破了,外城的城門卻依然緊閉,然而看守城門的人被蘇裴安用信鴿調走,卻又被我暗中派人將他們全都殺了。
若我沒有猜錯,孫二派去的那一隊人,只怕是全都死了。所以纔會犧牲了兩個,因爲看守城門的士兵人數不足,自然就謊報便是。
但就算是那些士兵,此刻也早已隨着孫二謀殺的失敗而失去了性命。
四城的城門守衛都已經被抽離乾淨,不過是兩三個人,只怕再想要守住城門,再也是不可能了。
我明知此刻應該擔心的不是城門,但是心中的憂慮卻一層又一層漫上來。森爵看了我一眼,蹙眉道:“怎麼了?”
我勉力露出一絲微笑,想說不必擔心,然而話還未曾出口,忽然聽見一陣擂鼓轟鳴的聲音。
森爵的眼眸一轉,和我看向了同一個方向,終於,他的目光陡然一緊,忽然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那些守軍,已經趕過來了。”
我的臉色白如紙張,幾乎不敢置信。方纔的擔憂此刻成了現實,竟然像是頭頂涌來滾滾烏雲,叫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烏雲翻滾之中,我不知道究竟會帶來暴雷還是驟雨,但是我明白,只怕……真是要輸了。
浩空此刻也注意到了異常,和我們站在一起,“方纔是什麼聲音?”
我惱怒他方纔的口吻,自然也沒好氣的說道:“門主難道聽不出來麼,蘇裴安一直在拖延時間,如今,他的援軍已經到了。”
旁人或許還在困惑,可是浩空不會不懂。果然,他的臉色剎那間和我一樣變得難看,我倒忍不住有些想笑了。
萬馬奔馳所揚起的灰塵幾乎遮天蔽日,一時間人們都露出了惶恐的神色。只有朝暉和鳴烈不動聲色的靠近我身邊,做出守衛的模樣。而此刻的書姬已經在尋找她的部下,暗暗蓄力。
我心中不是不感動的,其實這些人奉我爲主,不過是因爲蘇裴安的緣故。但此刻危險來臨,他們卻還是協力來到我的身邊,一心擔憂我的安危。朝暉忍不住拔出了手中的劍,他素來機智,反應也極其敏捷,此刻頭一個聞到:“姑娘,這些人……是援軍麼?”
他的目光裡含着期盼,我何嘗不知道他在期盼什麼,可是事已至此,所有虛妄的謊言都已經沒有必要了。我微微斂眉,“的確是援軍,只可惜不是我們的援軍。你問鳴烈便知道,無意門多年苦心經營,唯一的目標只有蘇裴安。若真的有這樣聲勢浩大的兵馬,又何必苦苦忍耐三年呢。”
他擡起手擦拭額頭上的汗水,“那麼便是蘇裴安的兵馬了,內外城門原本就守軍薄弱,此刻我們要再攻佔外城,只怕也沒有守城的餘力了。”
森爵看了浩空一眼,雖然不動聲色,卻已經帶了幾分脅迫,“你怎麼看,現在還想要殺了蘇裴安爲快麼?”
浩空的臉色蒼白,看來內心掙扎激烈,只怕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要劇烈。
我曾聽人說起過,浩空雖然是無意門的門主,但他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的鏢局教頭。原本家境也殷實,蘇裴安收取賦稅雖然極高,治下的手段也十分嚴苛,但到底算不上魚肉百姓,迫人慾死。
這也是爲何我入崇德城,依然覺得此地繁華,但浩空卻不忍心看着蘇裴安當初大肆搜捕反對自己的人。便偷偷收留這些人圖謀報仇,後來鏢局怕惹禍上身,自然是將他辭了。他用多年積蓄開了一家茶樓,當做是無意門的基地。
旁人想要對付蘇裴安,多半都是有自己的私仇。但是浩空不一樣,他是不願看着城中的百姓受難,所以便揭竿而起。
亂世之中出英雄,我素來信奉之句話。若是和平年代百姓安康,多的便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些帶領人們勇於抗爭的英雄豪傑,多半都在亂世之中仗劍而起。我真希望自己有生之年,可以看見所有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都收刀歸隱,那也預示着天下將進入百年不曾有的太平。
但無可否認,對我來說,浩空實實在在是一個英雄。
我相信他悍不畏死,也知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麼。只要能夠殺了蘇裴安,必然就會撤換一個州官,將黎世所受的苦難上達天聽。
可是此時此刻,若還是堅持猛攻太守府,那麼萬一失手,就會被其餘縣郡所趕來的援兵和蘇裴安的侍衛合圍包抄,就算是殺了蘇裴安,他們此刻也是死路一條了。
“爲今之計,只有守住內城城門,才能再圖後策。否則外城已經形同虛設,他們一馬平川進入內城,我們就真是被人甕中捉鱉了。”森爵微微眯着眼睛,雲淡風輕的說道。
或許是他的鎮定感染了浩空,原本雙手都忍不住顫動的男子終於平復起來。他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的人,這些遠在前一秒還志得意滿,但蘇裴安拖住了時間,局勢逆轉之下,多半的人都露出了恍惚的神色。
仇敵就在眼前,可惜卻殺他不得,想必除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心中都有這樣的怨恨吧。
我此刻才知,我和森爵終究還是外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浩空,等待着他們的門主下指令。
浩空沉默了半晌,我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他如果執意要殺蘇裴安,那麼很可能就會將所有人都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我看了一眼森爵,只見他神色如常,似乎已經覺得疲倦了。
森爵和浩空,兩個人的目的終究是不一樣的。森爵只爲樑王而來,蘇裴安不過是一個踏板。但是對浩空來說,不殺蘇裴安,那麼就對不起和他並肩多年一幫兄弟的犧牲。
我站在中間只覺得左右爲難,但也知道此刻並沒有我說話的餘地,只得靜靜等待。戰鼓的聲音越來越近,我似乎聽見城門發出了吱呀一聲巨響。
如果駐守城門的士兵看見有援軍來了,只怕會即刻打開大門,恭迎所有人入內吧。時間不等人,森爵原本淡然眉眼都忍不住皺了皺。
浩空忽然擡起頭,看了一眼緊閉大門的太守府,“若是此刻我們佔據內城城門,蘇裴安知道有援軍前來,內外夾攻,其實我們也是死路一條。”他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是我顧慮不周,終究連累所有人到了如此地步。”
若沒有他,只怕就沒有無意門。今日之事是所有人共同的決定,但是既然戰敗,浩空變甘願攬下所有的責任。這樣心胸氣度,還是讓我忍不住折服。
“蘇裴安此刻緊守太守府不出,只怕是因爲他自己也知道兵力懸殊。現在等來了援兵,他就更不會損兵折將和我們廝殺了,這一點,倒是可以放心。”森爵走向前一把拉住了浩空的手,沉聲道:“還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怎麼能夠這樣自傷。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都以你馬首是瞻,你若是萎靡,他們又如何振作?”
浩空目光裡這纔有了幾分神采,森爵雖然並沒有浩空那樣的人望,但他運籌帷幄的能力卻遠在衆人之上。
朝暉卻有幾分擔憂,“這樣好的機會,蘇裴安當真會袖手旁觀麼?”
我微笑了起來,蘇裴安不會出手的,他那樣謹慎的一個人,自然不會再耗損自己的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