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曾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就連參加科舉考試,也不過是爲了成全自己對天下百姓的忠義之心。而在鉑則城門外,他遠去犬戎之前說的那一段話,我寧可……只裝作聽不明白。
“朝暉大人居功至偉,何必過謙呢,殊不知太過謙遜,可就成了僞詐了。”有人忽然朗朗笑了起來,這笑聲來的突兀,然而隱藏在笑容背後的詆譭輕蔑,更是讓人忍不住側目。
朝堂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對朝暉不滿。他們沒有這樣的膽識和魄力,然而在看見有人成功做到此事之後,自己卻又忍不住要鄙夷一番。人性卑劣素來如此,我倒不置可否。然而在森爵面前,說話如此肆無忌憚之人,只怕朝廷上也屈指可數。
我側過臉去,看見坐在參知政事柳培元身邊的男人笑了起來。對方看上去不過只有三十許人模樣,如果不是烏黑頭髮之中摻雜星星點點的斑白,想必真是叫人猜不出真實年紀。
柳培元是一品大員,雖說三官並稱宰執,然而參知政事卻是文官之首,實實在在的通靈百官,是一品大員。能夠坐在柳培元身邊,甚至左右爲尊,更是壓制了柳培元一等的,除了當今太皇太后的親弟弟,皇后的父親,沛國公袁守仁之外,實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若是旁人,自然是沒有膽量在皇帝面前得罪朝暉。然而袁守仁不一樣,他身份尊貴,又是袁家如今的掌權者。在皇帝面前,說話當然也比旁人少了幾分忌諱和尊崇。
森爵倒是沒有說話,只是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言不發。
“大人玩笑了。”朝暉明顯看出來對方對自己的敵意,然而卻並沒有爭辯,只是不鹹不淡說了一句。
然而袁守仁卻並沒有想要息事寧人的意願,他也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只是目光灼灼,“我是說玩笑話罷了,只是朝暉大人,爲官以誠爲妙。況且皇上都認爲你功勳卓著,何必推辭呢?”
朝暉隱隱變了臉色,然而他爲人持重隱忍,終究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下了頭,“大人教訓的是。”
這原本是他的接風之宴,然而袁守仁三言兩語,卻直指他爲官不誠,又擡出了森爵來做幌子,若是森爵認爲朝暉立下大功,但是朝暉卻拒不領受,一樣是抗旨悖逆。
正因瞭如此,所以朝暉纔不得不屈服,受了他一頓訓斥。
袁守仁倒是十分滿意,他不過是敲山震虎,想要朝暉明白就算是立下多大功勞,在他心中也不過如此。
只不過我卻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我原本以爲世家貴族會有多麼厲害的手段,原來也不過是如此罷了。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裡頭盛着西域的葡萄美酒。那酒色瀲灩如血,輕輕嘗一口,當真是說不出的清甜綿長。
“袁大人真是愛開玩笑,皇上褒獎朝暉大人立下大功,而朝暉則認爲是皇上仁德庇佑?君臣同心,原本是大喜之事。袁大人卻認爲朝暉大人爲官不實,本宮倒是不明白了,究竟是那一句話不實?”我將酒杯湊到脣邊,輕輕呷了一口,然而聲音卻漸漸凌厲起來。
在座諸人都嚇了一跳,素來這樣規格的宴會,從來都是皇帝和臣子之間的你來我往。後宮的妃嬪不過只是一個擺設而已,從來沒有後妃在這樣的場合裡開口說過話。更何況……還是對這樣肱骨之臣的質問,更是讓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起來。
我的目光掃過衆人,原本還在出神的袁凝碧也嚇了一跳,怔怔看着我,似是難以置信。
森爵始終不動聲色,然而嘴角卻浮現出了一縷微不可覺的笑意,如春風吹亂湖面,轉瞬卻又消失不見了。
四周頓時寂靜若死,袁守仁不敢回我的話,他自然不敢。以爲可以憑藉資歷壓制朝暉,然而卻不曾想到自己的每一句話,全都是漏洞百出。朝暉謙遜,認爲一切都是仰仗森爵天威庇佑。
如果袁守仁指責朝暉是溜鬚拍馬,那麼這場戰爭的勝利,難道森爵就半點作用都沒有?
他原本因爲喝多了兩杯酒而變得潮紅面頰,此刻早已經褪去了全部的血色,取而代之是猶如紙張的蒼白。
這番話問的狠厲,他自然是無言以對。然而兩朝老臣,又如何肯在我面前示弱,袁守仁立刻開口道:“皇上宴請羣臣,什麼時候起,竟然也有了妃子說話的餘地?”
四周頓時更加寂靜起來,我卻並不畏懼,只是笑了笑,“袁大人倒真是喝醉了,本宮是正一品的宸妃,大人不過是正三品中書令,難道就是這樣和本宮說話的?”
後宮與前朝的品級,其實照理說來,自然不是這樣算的。
袁守仁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位高權重,是敕封的周國公。身份顯赫,又是當今太皇太后的親弟弟,在朝廷之上,誰又敢如此公然頂撞他,更何況只是一個尋常妃嬪而已。
我倒也不等他說話,只是搖晃着手中的酒杯,輕輕晃盪了一圈,將杯底最後那一點酒液吞入喉中,這才曼聲說道:“朝暉實在是居功至偉,就連袁大人都讓你不必謙遜,可見諸位大人也都認爲你功勞不小。想必一個正議大夫,是當之無愧了。”
正議大夫是正四品高官,門閥貴族把持朝政,從來鮮少有白衣官員升遷如此之快。想必魏國百年立朝,也不過是蘇裴安曾任黎世大都督,之後便是石崇,如今就到了朝暉。
蘇裴安背後有樑王支持,況且他爲人狠辣,爲達目的誓不罷休。雖然曾爲白衣子弟之首,然而卻也爲天下百姓所不恥。至於石崇,他富甲天下,又始終跟隨在森爵身邊出謀劃策,更是與森爵共同收復了燕雲十六州。
況且俗話說得好,財可通神,石崇背後勢力原本就十分龐大,他步步高昇又有森爵在背後撐腰,也是理所應當之事。然而此刻我提議將朝暉升做正議大夫,卻讓許多人都同時變了臉色。
正四品官員雖然是大官,然而讓這些人勃然變色的,卻不僅僅是一個官位。
袁守仁自己說錯了話,因而不敢正面與我交鋒,但是此刻卻似忽然有了底氣,“老臣罪該萬死,然而有些話卻不得不說。朝廷官吏該賞該罰,什麼時候竟然有得後宮的妃子來主宰,老臣聽過一句話,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如今想來,這一句話聽着倒是說不出的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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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是當初周武王姬發當時感慨妲己禍國所說的話,我微微一怔,一時間幾乎都不曾回過神來。那個傳聞之中禍國殃民的女子,速來都是紅顏禍水,對常人來說,更加不過是個傳聞罷了。然而誰能預想的到,當年沈家深宅大院之中那個無人問津的女子,今日竟然也會得到這樣一個評價呢。
“宸妃,後宮不得干政素來事古訓,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袁凝碧終於咳嗽了一聲,她是正宮皇后,在這樣場合之下,當面看着我與她父親衝突,竟然也還能隱忍如此之久,倒是叫人佩服的很。
只可惜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個煙視媚行的妖妃,此刻又如何肯讓步,因而也只是擡起袖子掩面而笑,“皇后真是玩笑話了,臣妾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到底如何,還是要皇上決定纔對。”
我笑的猖狂,然而從剛開始便一直沉默的森爵卻忽然開口道:“宸妃也不過是爲朕解憂罷了,不必小題大做。況且朝暉的確是立了大功,一個正議大夫算不得過分,況且還是宸妃親口請賞,朕自然也不能駁了愛妃的面子。”
袁凝碧原本對我還只是露出了不悅神色,此刻手卻忍不住顫抖起來,竟然失手打翻了放置在桌邊的白玉酒壺。
酒香四溢,是上等的梨花釀,然而此刻已經無人再注意這些小事了。我坐在森爵的身邊,望着殿階之下那些大臣們目光不一的臉,就像是忽然被打翻了顏料盒一般,只覺得說不出的有趣。
朝暉倒是處變不驚,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這才俯身道:“微臣多謝皇上。”
衆人尚且來不及說話,然而這正四品的正議大夫一職,卻已經是塵埃落定了。袁守仁再也按捺不住,長身而起,神色憤然,“皇上要賞賜提拔大臣,微臣不敢有異議。然而天下之大,竟如何能再出牝雞司晨一事?宸妃身爲妃嬪,對皇后言辭無禮目無尊卑。如今滿朝文武大臣皆在,身爲后妃,焉能如此肆無忌憚,干涉朝政?”
“微臣已經年邁,然而萬萬不能坐視不理,還請皇上立刻處置了妖妃,肅清宮闈不正之風!”袁守仁聲色俱厲,幾乎恨不得將我從殿閣之上拖下去。
“國公實在是太小題大做,朕已經說過了,此事無關干政。朝暉立下大功,與朕和宸妃原本也是故交。宸妃爲他請賞,原本是佳話纔對。”森爵眉梢一挑,輕描淡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