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羣人原本不過是因爲浩空的威懾才願意臣服他,如今這一番話說的豪氣干雲,衆人有短暫的沉默,隨之而來的便是不絕於耳瓷器落地的聲音。那樣觸目驚心和帶着決絕意味的脆響,讓人一時間幾乎難以遏制的顫慄起來。
我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春令似乎察覺出了異樣,從背後伸手扶住我,她的目光盈盈,顯然比我鎮定許多,我低聲道:“是怎麼回事,他們……難道準備動手了?”
春令搖了搖頭,靠在我身後,語不傳六耳,“我比你知道的只怕也沒多什麼,方纔門主忽然召集我們,說多年蟄伏,如今可以發動計劃反攻。雖然倉促,但無意門原本就對蘇裴安恨之入骨,自然無有不應。至於爲何這樣倉促行事,恐怕還是因爲森爵公子的緣故吧。”
我咬了咬脣,森爵一直不願意告訴我進入崇德城的目的。然而在他對飛羽說出那番質詢的時候,我便已經隱隱猜出了些什麼。
崇德城內我們勢單力薄,進城無異於是送死。但是如果在堅不可摧的堡壘之中,原本就已經有一股反對的力量,那麼聯合這股力量,就是最佳的選擇。只是我沒有想到,森爵會自己加入他們。
歃血爲盟之後,一羣人便各自散了,森爵緩緩走到我身邊,沉聲道:“你……應該都已經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春令看了我們一眼,也轉身出去了。
“你……一定要保重,切不可有何損傷。”我沉默了半晌,最後卻只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笑了起來,原本冷靜的面孔像是被春風吹開的薄薄冰面,“刀劍無眼,我原本不能答應你。可是……我願意盡力一試。”
我幾乎快要落下淚來,嘴脣動了動,“我和你一起去。”
他嘆了一聲,伸手撫摸我的面孔,“這件事不行,你並不會武功,雖然謀略出衆,但畢竟只是女流之輩。我這一去,便宛如行軍打戰一般,你跟在我身邊,只會讓我分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晚來風急,凜冽的風倒卷而來,吹動人的衣袂紛飛,彷彿隨時都要御風而去。然而那不過是個幻想罷了,我苦笑一聲,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是森爵,你既然說我有謀略,那麼就好好使用我的謀略,讓我成爲你手中利劍的一部分,而不是將我當做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
“很久之前,我就已經不敢將你看成是一個弱女子了。”他的聲音在風裡吹來,雖然輕微,卻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落在我耳裡,“你放心,我雖然決意加入他們,但是並不會在一夜之間草率行動,這麼多人的性命,都託付在我身上。”
他的長髮在風中飄動起來,我仔細凝視着他的眉眼和鼻樑,五官的輪廓,像是要將這張臉永遠刻在自己心底。
不知道爲何,對森爵將要做的事,我的心裡充滿了難以言說不祥的預兆。
然而此時此刻,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看着他修長的睫毛,輕輕嘆了一口氣。此刻的我們,就像是無數萬千男女之中尋常的兩個,站在長廊之下寂靜無聲的對望着,但是每一陣風起,風鈴的每一聲脆響,落在我的耳裡,都是說不出的黯然神傷。
因爲我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的場景,無異於以卵擊石。我的眸光裡滿是擔憂,連心口都覺得是疼的。
“我和你都不是崇德城的人,卻沒想到,竟然會被捲入這件事裡來,抽身不得。”我低聲說道,他的眉目漆黑如畫,彷彿是哪一家的貴公子,白衣勝雪,然而微微皺眉看我的時候,卻又有着溫柔的情緒,讓他泛着絲絲寒冰的臉看上去不那麼高不可攀。
“你纔是被捲進來的那個人。”他笑了起來,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其實在魏國的時候,我回來就已經決定會在黎世逗留,只不過那個時候原本想將你送回蜀地再說。只是後來陰差陽錯,沒想到我們又在黎世相逢,還將你捲入這件事裡來,是我的錯纔對。”
我看着他皺起來的眉頭,心中一動,“你曾經說過要和我一起去蜀中,這句話,還算數麼?”
他的目光陡然沉了下去,似乎有千言萬語,最後,他的脣角微微上揚,露出一點似有似無的弧度,他說,“你還記得在水月庵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你,我便用匕首抵住你的脖子,你那個時候還蒙着面紗,臉上也有紅疹。我受了重傷,迫不得已纔要挾一個女子。可是你非但沒有驚慌失措,還將我藏在牀底下,躲開了提騎的追蹤。那個時候我看見你的手,就像是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然而那雙手卻有了疤痕,那個時候我便在想,你救了我的命,我便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損傷。”
“只是沒想到,這個諾言說起來容易,真的要做到,卻又如此艱難。在石崇的府邸,我和你說的那些話,其實是故意的。”他笑了起來,眸光漸漸暗淡,“我並沒有能力給予你一切,但是石崇不同,若是和他在一起,便是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最重要的是,他只是一個商人,他能給你安穩,而我卻不行。”
他素來是沉默寡言之人,甚至相識這麼久以來,我們從來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甚至,他說的這些話,每一個字,都鋒利的像是一把刀。我看着他黝黑的眼睛,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在端康之後,我原本以爲我再也不會落淚了,然而這一刻長風呼嘯,我卻再一次忍不住在一個男子面前,展現自己的軟弱和無助。
在水月庵裡,我原本以爲自己的一生將會青燈常伴古佛,就像是一盞燃燒的長明燈,不會熄滅,卻也不會爆發。然而遇見了森爵,他爲我打開了一扇門,帶我離開猶如枯井一般的人生。我想普天之下,再也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夠和我一樣自由的活着。
是呵,我的自由,就是能夠在他身邊,和他天長地遠,此生並肩!
“我並不要安穩的生活,若是但求一個安穩,那麼在水月庵我就不會答應和你一起離開。望月師太要殺我,我不會白白送死,自然會找一個村子,日出而落,日落而息。或許會找一個人嫁娶,也有可能終生不嫁,孤獨終老。”我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對森爵說道,“但是我要的並不是這樣的生活,你答應我,千萬不能死,你說過要帶我去蜀中,一諾千金重,你若敢食言,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他看着我,臉上滿是哀傷,最後他擡起手來,重重將我抱在懷裡。
我有些吃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然而他的身體那樣暖,一想到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緊緊抱着他,我就無法推開他的手臂。
就在此刻,耳邊忽然傳來了低低的咳嗽聲,“抱歉,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門主有請兩位。”飛羽撓了撓頭,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靠着紅色的柱子上,嘴上說着抱歉,目光裡卻滿是戲謔。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森爵鬆開手臂,目光卻變得比以往都要柔和起來,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輕快了些,“我們走吧。”
我有些詫異,他從未有這樣活潑如孩子般的時候。似乎察覺到了我在注視着他,森爵咳嗽了一聲,這才稍稍穩重了些。
第二天再走那個柴房之中的甬道,我倒是比昨日要鎮定了許多。而此刻暗室之中的人,也比昨夜少了許多。
飛羽這次並沒有在外頭止步,而是和我們一起走了進去。
裡面的兩三個人都站了起來,面色凝重,只有浩空在笑,“是否打擾二位了?”
我臉上一紅,只好不動聲色瞪了他一眼,浩空朗聲大笑起來,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示意我們先坐下再說。
桌子上原本撲了一張紙,靠近了我才發現那是一張巨大的地圖,幾乎將整個黎世都圈攏起來,而在崇德城的地方,特意用硃紅色的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我原本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然而此刻卻吃了一驚,這地圖詳盡,還有不同顏色勾勒的兵防,“這是黎世的佈陣圖,你們是怎麼弄到的?”
浩空大笑,聲音裡卻有着泠泠如冰的鋒利,“我們在黎世五年時間,不知道犧牲了多少兄弟,才換來了這張地圖!”
我抿了抿脣,輕輕頷首。這張圖上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鮮血,也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生命,爲了守護自己的家園,失去了自己最親近的人。我幾乎不敢在想下去,也終於明白人們爲何恨毒了蘇裴安。
他實在太過輕賤人的性命,卻不知道在尋常百姓眼中,性命實在是最珍貴的東西。他們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而蘇裴安卻逼得他們哪怕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也非要殺了他不可。這是兩敗俱傷的殘局,可是蘇裴安不能悔悟。
“三日之後,我們便發動攻擊。”浩空和森爵同時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