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西婭似乎很滿意伊登的表情,她悠悠然道:
“你說我是個女人,這不假,可你說我是個罪人,這就大錯特錯了。”
伊登回過神來,冷淡道:
“錯在哪裡了,你們這些人都將罪當作什麼了?”
阿爾西婭嘲笑般說道:
“將罪當作什麼了?
你似乎將我當作十惡不赦的人了。
我告訴你,我也幹過佈施的事,我也曾爲窮人祝福。”
伊登不爲所動。
這世上有太多太多虛僞小人了,他們撒着謊、做虛假的事,他們將人間搞得烏煙瘴氣,還洋洋得意地站在山巔,宣揚着善良與公義。
自己怎麼能確定,這位公主沒有撒謊呢,自己只相信自己眼裡的一切,她犯下過的罪是不會騙人的。
阿爾西婭見他不爲所動,撓了撓鬢間的髮梢,嘖嘖稱奇道:
“你真奇異,怪不得敢扇我父皇一耳光。
嘿,你知道嗎,我早就想這樣做了,你做了我想做的事。”
伊登皺了皺眉毛,
“我不是爲了你去做的,我是爲了神。”
自己的言外之意,就是叫阿爾西婭別將她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明白、我明白。”
阿爾西婭點着頭,
“因爲你那時候還不認識我呢。”
伊登盯着這罪人看,直接問道:
“殿下,你來這裡究竟是爲了做什麼的,傳達你父親的旨意麼?無論是什麼旨意,我都做好領受的準備了。
如果沒有旨意,那麼就請回吧,這裡不是你這種貴人該待的地方。”
阿爾西婭跟他對視,她並沒有被他的出言不遜而激怒,
“我沒有父皇的旨意,我是一個人來的。
我對你很好奇,而你果然跟我事前猜想一樣。”
伊登問道:
“什麼猜想?”
“固執、虔誠、還愚蠢,就像是傳說故事裡面的完美聖人。”
阿爾西婭攤攤手道。
“那我感謝你的讚美。”
伊登冷冷道。
“你真冷漠,你不想想,萬一我能幫到你呢?”
阿爾西婭笑了下,捎帶威嚇道:
“即使我幫不到你,你也要擔心,我會不會落井下石。”
伊登道:
“那就請便吧,我做好殉道的準備了。”
這話語落了下來,阿爾西婭頓時被噎住了,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伊登。
生長在皇宮之中的她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卻從未見過一個迫切地渴望求死的人。
“真是稀奇…”
阿爾西婭喃喃道。
接着,她微微擡起眼瞼,正好對上了伊登的眼神。
莫名其妙地,後者審視罪人般的眼神,在她心裡勾起一股無名火。
“真有意思,‘殉道者’!”
阿爾西婭冷嘲熱諷了起來:
“看來你已經將自己當作殉道者了,真有意思,那麼我的父皇是什麼?迫害義人的暴君?死後遭到審判墮入地獄?”
伊登慢悠悠道:
“誰說不是呢?”
公主瞬間就被逗樂了,阿爾西婭捧腹大笑起來,優美的身段笑得擠在了一起,她似乎快笑出眼淚了,接着慢慢擡起頭,看着伊登。
“可笑,真可笑,你想得真美好,可難道世界會圍着你轉嗎?
大公會議後,大牧首將在教會中享有超然地位,而那地位,是在我父皇的協助下取得的。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大牧首將對我的父皇言聽計從,他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大牧首將在信仰中又爲他加冕。
而你,你不過是個異端而已,你不會得到義人之名,更不會被當作殉道者,你將是個戲劇裡的丑角,你就像是一陣微風、一次蟲鳴、一片雪花,眨眼間就消失不見,可我的父皇即便是死後,他的賢名仍會統治帝國。”
阿爾西婭揚起下巴,她本就很高,眼下更是近乎俯瞰着那教士。
伊登攥緊拳頭,嘴脣微微發白,他清楚,阿爾西婭的話並非空言。
相較於自詡統治人間的皇帝而言,一個小小的教士又算什麼?
片刻後,伊登慢慢冷靜下來,緩緩道:
“主會裁斷一切,裁決的權力歸於祂,永遠歸於祂。”
阿爾西婭覺得可笑,她抽動嘴角,險些又笑了,這太可笑了,這個人明明還活着,反倒儘想着死後的事,生前的美好不去享受,反而要做神的苦工,這種人就是典型的無趣教士,生來就與詩歌無緣。
伊登厭惡她,她也不免對這人厭惡了起來,他數落自己的罪惡,又怎麼知道她也曾做過許多善事,在她還是個小孩的時候,還親吻過一位患痢疾的老婦人。
於是,阿爾西婭像是失去了興趣般,慢條斯理道:
“蠢教士,我們畢竟還活着,討論死後的事毫無意義。”伊登駁斥道:
“生命不過一瞬,死後纔是永恆。”
阿爾西婭眨了眨眼睛,她覺得這人可笑又可憐,自己跟他所看見的世界並不一樣,她對這人的話嗤之以鼻,既然活着就能享受美好,那何必要等到死後呢?
阿爾西婭確認了,這人不過是一位典型的教士,虧自己之前還認爲那或許是個有趣的人呢,沒想到就是一個蠢貨,一個笨蛋,這樣的人,不值得自己拿來找樂子或是散心,好了,時候已經到了,到分道揚鑣的時刻了。
皇女殿下慢悠悠地戴上了兜帽,從椅子上站起。
伊登露出瞭解放般的神色。
阿爾西婭見此,便臨走時,還要故意氣他一下。
於是,她說道:
“好教士呀,你別念什麼經文了,講幾句駭人聽聞的預言吧!你也別當什麼義人了,安心扮演襯托我父皇的丑角吧!
祝福你,祝願你,享受萬民的唾罵,這都是你應得的。”
伴隨着話音,阿爾西婭的身影消失在了審訊室中,空氣中還瀰漫着衣料的香料味。
伊登攥緊拳頭,凝望着她離開的方向,她是那樣貌美,卻又那樣醜惡,神怎麼能讓這種人存在於世界上呢?
多麼罪惡的一個人,她活在這世上,肆意擺佈與生俱來的強權,如今又折辱自己,簡直就如同那位迫害真教徒的阿加國王。
伊登越想越氣,拳頭都攥得生疼,緊接着,當典獄長的腳步聲自屋外響起時,他莫名心生一陣恐懼。
阿爾西婭的話雖然令人憤怒,卻並非虛言。
自己固然做好殉道的準備了,可是,當自己死後,絕不會被視爲一位義人,一位殉道者,自己非但不會贏來人們的淚水,反而會招來辱罵與唾棄,而那位冒稱神蹟的皇帝,卻會成爲一位享譽盛名的賢王,甚至會被丹斯切爾大牧首立爲標杆、立爲榜樣,受盡神聖的讚美。
這就是強權,多麼可怕的強權,足以將白說成黑,將黑說成白。
如此想着,伊登顫抖了起來,他深深地感到一陣無力,痛苦和絕望的思緒瀰漫起來,如同蟲噬般令人難耐。
“起來,你這東西,起來!”
伊登沉浸在思緒中,典獄長將他強行拖了起來,扯着他回去牢房裡面。
典獄長的動作很粗暴,但伊登毫不在乎,仍舊停留在自己的思緒中,對於他來說,肉體的折磨又能算什麼呢?
他不害怕肉體的折磨,無論是鞭打、火燒,抑或是利落的斬首和殘酷的石刑,他都不害怕,肉體不過是一時的,那些捶打他的苦難越是猛烈,就越是讓他能從中稱義成聖,從肉體凡胎中超脫。
可他卻害怕氣,自己死後不會被當作義人,不會被當作殉道者了,因爲靈魂是永生永世的啊,一想到自己死後的靈魂要揹負諸多罵名,伊登就冷得發抖。
回到牢房之中,求生的慾望陡然強烈了起來,伊登死死地抓住柵欄,嘴裡像是咕噥着什麼。
……………………………………
“這就是…先知西蘭的書信?”
康斯坦丁六世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莎草紙。
諾恩的門徒西蘭重返人間,以先知的身份行事,這在如今的真教世界裡,已經不算是一個秘密。
爲了慶祝先知的出現,帝國還曾舉行過爲期七日的慶典。
不過,對於常年身居皇宮的皇帝來說,先知…是一個極其遙遠的人物。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陣無關的烏雲,一場遠方的浪潮,唯有在風中聞他,卻不會親眼見他。
可眼前先知的書信,讓康斯坦丁六世陡然驚覺,先知並不是一位遙遠的人物,恰恰相反,他很可能近在咫尺。
“驗證過了嗎?”
康斯坦丁六世擡起頭,看向身旁的丹斯切爾大牧首道。
大牧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以古言驗證過了,那字跡與先知的字跡一模一樣。”
康斯坦丁六世細問道:
“沒有僞造的可能了麼?”
大牧首搖搖頭,
“大概沒有,以我們所知的古言,沒有辦法直接驗證這是否出自先知之手。”
康斯坦丁六世皺了皺眉頭,他期望這封書信是假的,於是繼續問道:
“怎麼會沒有辦法?”
大牧首耐心解釋道:
“陛下啊,先知是神揀選的人,以神的意思行事……
經文裡面又有說過,曾經三眼猿人的王后,命人對先知諾恩做預言,最後不僅預言未成,還遭反噬。
未經先知應許,不可做冒犯先知之事啊。”
康斯坦丁六世緊皺的眉頭沒有鬆開,身爲一位真教徒,他自然清楚經文裡的內容。
覽視着書信的內容,康斯坦丁六世緩緩道: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教士,竟然要弄得一切都這麼麻煩。“
在這世上,只需三種力量就可以征服世人:徵收稅款、用劍威脅、強迫信仰。
同樣,只需三種力量就可以塑造強權……
這是康斯坦丁教導自己的長子,帝國的共治皇帝的。
而皇帝暫時還沒告訴他,
強權…常常會爲另一種強權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