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眼神平靜,看見了桌上的菜品、臉頰有些溼潤與油光的女童,還有道人剛剝了蝦的手,自然也看見了道人臉上的無奈:
“不如晚江過一會兒再來……”
“足下可有事?”
“也沒重要的事。”女子笑道,“就是入秋了,想請道長一同去泛舟江上,共同賞秋,不知道長是否有閒?”
“來長京已久,我們一直隱藏身份,道長是唯一一個看出我們身份的人。”女子身後的侍女笑嘻嘻說,“也是唯一一個能與我們說話的人。”
“不知可有琴聽?”
“道長想聽,晚江自然願意。”
“何時去呢?”
“三日之後天氣最好。”
“奴婢來接道長。”
“定然赴約。”
“不打擾道長。”
“多謝道長。”
“慢走。”
晚江姑娘最後瞄了眼桌上和桌邊的小女童,施了一禮,便離去了。
道人目送她們,覺得很有意思。
其實他仍舊很好奇,這兩位同爲一體,但想法究竟是彼此獨立,像是貓與貓的尾巴一樣,還是心意相通,共用同一個思維。
若是想法獨立,尾巴會不會想,憑什麼是你來控制身體,而我只能是一條尾巴,憑什麼你要當主子,而我只能當個侍女。若是心意相通,卻偏偏要弄得像是兩個人一樣,連話也要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各扮作不同的模樣,有不同風格,怕也是有些貪玩在身上的。
道人搖搖頭,想不明白,於是回來坐下,繼續爲三花娘娘剝蝦,請她慢慢吃,莫要被打擾到了。
……
鶴仙樓。
侍女爲女子掀開了簾帳,女子亦邁着舒緩的步子,走進房間。
房間裝飾並不過分豪華,很有格調,一邊擺着花瓶飾品,一邊掛着名人字畫,往前走幾步,還擺着桌案,最裡邊纔是牀。
桌案上邊放着一張琴,幾個水晶果盤,裝着有平州新上的貢梨,競州的晚桃,還有一串紫晶葡萄,葡萄上還帶着水珠,外頭雖還是三伏天,但這間房間裡的夏日暑氣已早早的消去了。
女子坐在長榻上,往旁邊一倒,柔軟的身子便側躺上去,慵懶閒適,可是餘光瞄了眼桌上水果,卻又不由嘆氣。
“怎麼了?”
旁邊侍女笑吟吟問道:“要不要我也給伱端一盤生肉來?”
“別貧。”
“你不想吃,我還想吃呢。”
“都說了,別貧。”
“說誰呀?”
侍女笑嘻嘻的對她問。
“化成人形混跡人間的妖怪,哪能隨便吃生肉?”女子擺了擺手,說話也有氣無力。
“人家就能吃。”
“……”
“人家不僅吃生肉,還吃生魚,還吃小雞崽子,還有道行高強的真人幫着剝蝦,而你呢,連貴人請你去吃膾鯉你都不敢去,天天還要裝作自己喜歡吃草喜歡吃果子的樣子。”侍女笑道,“真是可憐呢。”
“……”
“今日看着,嘴饞麼?”
“……”
“你說啊,那位伏龍觀的道人,是隻看出咱們是妖,還是看出了咱們是什麼妖,還是把咱們的來歷底細也看出來了?”
“誰知道呢。”
“人可真是上天的寵兒。”
“是啊。”
“那咱們怎麼辦?”
“順其自然。”女子擺擺手,“我們又沒害過人,周雷公也不能憑空降雷打我們吧?”
“嘻嘻……”
“我有點困了。”
“你不困。”
“……”
三日之後。
長京城外,玉曲河上。
雖然已經入了秋,可沒過處暑,就還是夏天的天氣。河道兩旁的農田裡倒是已經見得到金黃,有人收割,然而兩邊山上的草木卻都還蔥鬱着。
一隻蓬船在水上悠然劃過。
沒有船家,沒有船槳,沒有篙杆,船就這麼靜靜的在水上穿行,好似隨波逐流。
船中有琴聲斷續響起。
這次的曲子比清明那日更慢一些,琴絃每響一聲,都直入人的心裡去,中間每次停頓,又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
一張烏木桌案,擺有茶水點心,還有一張黑漆金紋的古琴。
女子專注撫琴,不問身邊事。
道人則斜着坐在對面,看岸邊山水。
三花貓靜靜縮在道人腿上,也盯着外邊碧綠的湖水,耳朵豎着,只有偶爾水面泛起波瀾,或是岸邊有猿鳥鳴嘯,才能引得她的注意。
倒是侍女坐在一旁,無所事事,手中一根長杆,若是旁邊有另外的船來,投來目光,她就擡起長杆做個樣子,好表示我們的船雖然在走,但也是有人撐船的,免得使人太驚奇,沒人的時候她就坐着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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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仍舊斷續響起,婉轉之餘,又多幾分蕭瑟。
離得近與隔得遠聽來果然不同。
恍惚間岸邊草木也已枯黃,剛立秋幾天,眼前便似有了深秋之景,甚至河面都已泛起了圈圈漣漪,似秋雨連綿,可晃一晃神,一切又都如常。
奇妙的是,宋遊雖知曉這位不是人,乃是道行深厚的大妖,但也清楚知道,此時琴聲與法術靈力都沒有關係。
只能說在這個世界,道法縱然千變萬化,奇妙無比,可也不可太過高傲。須知大道殊途同歸,每一條路的終點都是大道。有些道路走到盡頭,所擁有的神奇玄妙也許會超過大多數修道之人的道法神通。
只是一句“走到盡頭”,恐怕比妖精化形還難,比神靈成神還難,也比修道之人修出高深道行更難。
良久,琴聲漸熄。
餘韻卻還回蕩江上。
女子將雙手按在琴絃上,頓時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她不急不忙,等了一會兒,纔看向道人與縮在道人腿上尾巴搖晃的貓兒,笑了笑:“道長與三花娘娘感情甚好,惹人羨慕。”
“日久自然情長。”
“道長又是怎麼與她相識的呢?”
“說來有緣……”
承蒙別人盛情相邀,上門來接,還備了水果點心,撫琴助興,道人心中自然感激,於是前前後後,將當初遇上三花娘孃的經過細細講來。
講着講着,有時還會微微一笑。
腿上貓兒則表情呆愣,豎着耳朵聽着,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又好像不敢相信,曾經到如今竟像是那麼遙遠,竟有了這麼多的變化。
女子單手托腮,專注傾聽,時不時隨着他說的話,看一眼三花貓,直到聽完,才淡淡笑道:
“三花娘娘也挺坎坷。”
“世事艱難。”
三花娘娘本就很有本事,即使沒人奉她爲神,她自己在田間山野捕獵也能活得很好。爲了替人捕鼠去災,這才走上神道,卻沒想到惹來災禍,想想又何嘗不讓人感慨。
“船上有釣竿,道長可要垂釣?”
“在下技藝不精,釣魚十次九空。”
“那便罷了。”
“足下似有些疲累。”宋遊看向這名女子的面容。
“瞞不過道長。”
女子姿容絕世,儀態慵懶,往後一倒,柔弱無骨,只小聲說道:“陛下越發年邁,皇子越長越大,公主漸漸有些坐不住了,對我也催得緊。”
“原來如此。”
“不過這樣也好。”女子搖了搖頭,“無論是成是敗,我都可以很快解脫了。”
“公主不會在其它地方爲難足下嗎?”
“我與公主早有約定,只把鶴仙樓賺到的銀錢交給她,把在鶴仙樓聽見的事講給她聽,便算報了恩了,其餘一概不管。何況此乃人間之事,使喚妖怪做些無足輕重的小事還好,若真正用妖鬼來奪權,恐怕天上天宮、世間道人都不會答應。”女子笑着說,“總之無論成敗,最多幾年,我都將離開長京了。”
這女子真是一顰一笑都媚態橫生。
以至於道人都有了些疑惑——
伏龍觀中記載得明明白白,狐妖乃是妖中仙,九尾狐也是有名的古代瑞獸,狐妖大多性格頑皮好動、常做些奇奇怪怪之事。近兩百年來,世人才開始將狐妖與魅惑掛上關係,纔開始流傳狐妖勾引人的傳說,其實是謠傳。
難道是這種傳言在世人口中流傳久了,就真的變成了真的?
想歸想,口中卻也說道:
“妖怪壽命遠比凡人長,有的比一個王朝的壽命還長,對於足下而言,長京這幾年的朝堂爭端政局動盪,想來只是人生一段很短的風景吧?百年之後如今的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足下依然笑看風雲。”
“我也這麼想。”女子活動着脖子,這個動作與她的美貌與平常展現出來的氣質並不符合,“反正我活得長,用十年來報恩都不算虧。”
“是。”
宋遊打量着她的神情。
“到時我便效仿道長,洗卻平生塵土,慵遊萬里山川,去做江山風月的主人。”女子笑道。
“願足下如願。”
道人也只恭維,並不多說什麼。
“不過我有一事好奇。”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面帶請教之色。
“但說無妨。”
“聽說伏龍觀爲天下人道之巔,歷代觀主皆有神仙本領,爲何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位得了長生呢?”
“不知足下所說的長生又是多長呢?”
“我見過活得最久的妖,活了兩千多年,那時候連曆法也沒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多少歲。聽說我族若修到九尾,也有千年以上的壽元。”女子沒有如當初的俞知州那般,說些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壽之類的話,而是給了一個較爲實際的回答,“就以千年算長吧。”
“那位應當是古木化形。”
“正是北邊一株柳樹。”
“長生固然是好。”道人這才答道,“然而我觀向來不求長生,又是代代單傳,每一代都由上一代撫養長大,這般理念也就傳下來了。”
“就沒有例外嗎?”
“自然有人對長生的執念重一些,甚至有人曾真正的去追尋過,不過後來也放棄了。”
“嗯?”
女子彷彿來了幾分興趣,專注的看着他:“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放棄長生呢?”
這倒是問到點子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