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天邊卻還沒暗,羣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邊也黃也藍的光與羣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隨波穿行,那舟上燈光遠看比一粒黃豆也大不了多少點兒,也映在水中,被晚風吹皺了。
船家端坐船頭,手裡拿着一根長杆。
魚線如水,漣漪點點。
船家忽然起竿,同時伸手一接。
見只是一條小魚,隨手丟在船艙上。
“撲撲撲……”
魚兒在船艙裡跳動着。
船家只笑着對三花貓說:
“給你的。”
“喵~”
三花貓道了聲謝,這才低頭開吃。
書生也坐在船邊上吹風,看船家垂釣,不時伸手下去,此處離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邊對船家說:
“老丈請看,你辛苦釣魚,這麼久也只釣上一條不足二指寬的餐餐兒,結果這裡就飄着一條魚,都到我面前來了!這是在嘲諷你嘞……”
說着他便用另一隻手撐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長,似是想捉那條魚。
“莫要去拿!”
船家立馬扭頭說。
“嗯?”
書生閃電般的縮回手,望向船家:
“爲何?”
船家面容這才緩和下來,也露出笑意,朝書生說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麼講究?”
“也算不得什麼講究,就是我們這些跑船的、夜釣的,看見這種飄在水邊、不遠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魚,都是不碰的。”船家繼續坐在船頭垂釣,聲音自夜風中飄來,“只是習慣了。”
書生卻好似來了興趣。
“老丈請細說。”
“哪有什麼……”
“定有講究!”
“客官莫要爲難小老兒。”
“不敢爲難!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愛聽些這種神神鬼鬼的故事傳聞,還請老丈講來聽聽。”
“沒有別的,只是這魚看着雖近,卻要多伸一把手,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險。”
“僅此而已?”
“客官須知啊,這天上哪會掉穀子下來?平白來的東西多數都不簡單。”船家坐着一動不動,只專心釣魚,“就好比客官眼前這條魚,客官覺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這一俯身下去,若下邊有個小妖小鬼,趁你不慎……”
船家說到一半,便笑而不語了。
“哦?”
書生則是挑了挑眉,後怕又興奮:“這柳江之上,以前可發生過此類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語,只專心垂釣。
“老丈莫要吝嗇纔是。”
“實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願說,在下可出些茶水錢。”
看得出那書生真是個愛聽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辭,稍作沉吟,便耐心講來。
“小老兒年輕時就聽人說過,再往水裡走一步就能撿到的魚、再往崖邊走一步就能採到的藥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輕氣盛,對這一類的說法倒也談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輪到自己身上,到那時候了,便想不起來了,直到親眼見過這類事件發生。
“……”
這柳江船上的奇詭故事還真不少。
船家一連講了好幾個。
無非是如書生這般,貪圖便宜,覺得是天降好運,或是半夜河邊行走見有人落水,
亦或是別的什麼,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遊也在旁邊靜靜聽着。
不知不覺間,那條浮近水面、離船隻半米遠的魚兒已經不在了。
這個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陰魂野鬼不必再多說,除非道行高深,否則想要害人,也得費些心思。
妖物就差別太大了,不太好說。
像是前幾日遇見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還未開啓靈智,只是比同類多了些聰明,懂得欺弱避強、分辨陷阱,便已能讓李家村一羣青壯和獵戶也拿它沒有辦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後果不堪設想。
可若是一隻兔子,就是成了精,開了靈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個不慎,被老鷹叼了去。
再比方說故事裡常見的狐狸。
多少也是個肉食動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間,遇到敏銳的村中土狗,也得繞着走。
此爲先天差異,細想其中也有妙處。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夠,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騙、誘惑,讓人放鬆警惕,讓人落入圈套,纔好得手。
可也不見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動物得了智慧,便會用魚來釣鳥,或是釣其它魚,釣到人只是一個偶然。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妖鬼所爲。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幾百上千裡,中途多有無人之處,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說妖鬼所爲。
船家說完,書生大呼過癮。
“小老兒不會講話……”
“老丈可千萬別這樣說,這種故事,就是要最樸實的口吻講起來才最動人,像是就發生在身邊一樣。”書生說着,連忙回身入船,“我得趕快把它記下來,忘了可就虧了我這五文茶錢了。”
幾個故事,五文茶錢,倒也值當。
夜間江上起寒氣,外頭冷了。
宋遊拍了拍棗紅馬的脖子:“這幾日便委屈你待在這裡,輕易還是莫要出聲,可若是遇上什麼事情,儘管大聲叫我就是。”
棗紅馬站着不動,一聲不吭。
倒是身後傳來書生的笑聲:“小先生倒真是有趣,與貓說話還算常見,如今又對馬說話,難道你這馬也成精了,能聽懂人話不成?”
宋遊笑笑,轉頭看去。
先前船家講故事的時候,已釣上幾條大魚,提前煲上了湯,現在小火爐上熱氣升騰,而在熱氣之中,那書生便以衣匣當桌,鋪上草紙,手上提着的毛筆放入嘴中打溼,埋頭寫着。
宋遊也進了船艙,隨意一看。
正是方纔船家講的故事。
此後書生埋頭狂寫,不再講話。
再看那船家,先用的是魚骨魚頭熬的湯,魚身上的肉則細細的收拾好,切成薄片,待到魚湯熬成,只將那半透明的細膩魚片倒進鍋中,才滾一圈便變得雪一樣的白,香氣越發誘人了。
“船上沒什麼好吃的,終日都是這些,客官們可不要見怪。”
船家從矮櫃裡取了碗筷來。
書生也剛好寫完,他倒不客氣,立馬去取了碗來,像這船的主人似的,又招呼宋遊,又招呼那一家三口,又給他們盛湯。
宋遊也分到一碗,道了聲謝。
江上寒意重,碗中熱氣濃。
還未下嘴,手心裡感受到那與外邊對比鮮明的溫度,便已有了幾分感觸。
“嗯!!”
書生的聲音率先響起。
“老丈好手藝!”
“卻是算不得什麼手藝,誰做都是這個味道。”船家笑呵呵的,“客官只是剛喝第一口,覺得舒服,後面幾天都是這樣,不是魚湯就是魚肉混雜着煮一鍋粥,多幾頓也就煩了。”
“老丈謙虛了,在下年前才從這柳江逆流而上,去了逸州,當時那條船上的船家也是這般做的,可沒有老丈的口味好。”
“可不敢這麼說!”
宋遊聽着,也低頭嚐了一口。
魚湯裡邊幾乎只加了鹽巴和姜,有些鹽味,又去了腥氣,剛釣上來的魚自有鮮美,但也沒有別的味道,至此倒也平常。
主要是後放的魚肉片。
魚肉片得很薄,魚刺一根都不見了,要考些刀工和耐心。後放的魚肉很有吃頭,只在鍋中滾了兩圈,甚至剛吃時魚皮處還有些脆彈,與那些開始就將魚肉放進鍋中一起燉煮的做法全然不同。
這船家倒是謙虛了。
就算確實沒有多少花哨,可有時偏偏是簡單的東西要做好才更難,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技藝?
“呼……”
宋遊吐出熱氣,舒暢極了。
再低頭瞄向旁邊的三花貓。
“三花娘娘要吃嗎?”
三花貓沒說話,只往後縮了縮。
那書生又是看得好笑。
待吃完魚湯,他才又來與宋遊搭話:
“先生是哪裡人?”
“逸州人。”
“哦?逸州何地?”
“靈泉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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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泉縣?”
那書生頓時來了興致:“我此行逸州,也去過靈泉縣。”
“足下是……”
“竟還沒有自報家門,真當是無禮了!”書生連忙笑着拱手,“在下姓傅,太傅的傅,單名一個羽字,字文棟,是栩州攏郡人士。”
“宋遊,字夢來,逸州靈泉縣一山人。”
“先生在靈泉縣修行?”
“足下很驚異。”
“倒也不是驚異,只是有事想請問罷了。”書生又拱手說道,“既然先生在靈泉縣修行,不知是否聽說過陰陽山伏龍觀?”
“有聽說過。”
宋遊仍舊淡淡的看向他。
“實不相瞞,在下此次前往逸州,一來是探訪親友,二來便是去陰陽山尋訪伏龍觀。”書生不由搖了搖頭,露出遺憾懊悔之色, “可是在下到了靈泉縣多方尋找,倒是找到了陰陽山,奈何翻遍了整座山,別說宮觀寺廟了,山上一磚一瓦也沒見到。”
“伏龍觀很有名麼?足下是從哪裡聽說它的?”
“倒也不是有名,只是在下愛好此道,喜歡四處蒐集神鬼妖怪的傳說,偶然發現,蒐集到的好幾個不俗的傳聞中都恰好提到這間道觀,好奇之下便趁此機會想去尋訪,奈何無功而返,空費許多日子。”
說着他看向宋遊。
“難道那伏龍觀不在陰陽山上?還是有另一座陰陽山?是我打聽錯了不成?”
“足下有所不知。”
宋遊依然淡淡的與他說:“那伏龍觀頗有奇異,即使山下香客想要上香,也只得在觀主想開門的時候才能找見道觀,其餘時候,哪怕沿着熟知的路走,也只能無功而返。”
“當真?”
“做不得假。”
“竟有如此奇事!!”
“我聽說伏龍觀觀主懶惰成性,只有一名弟子還算勤勞,足下也許不是沒找見位置,只是沒有去對時機罷了。”
“妙不可言……”
書生睜大眼睛,雙手作拍打狀。
“既有如此神奇所在,必是仙山名府,今後若再有機會,我當再去尋訪!”
“今後又是何年?”
“怕是多年以後了。”
“願足下心想事成。”
“多謝多謝……”
宋遊靠在船艙裡,三花娘娘已趴在了他旁邊,而他將手放在三花娘孃的背上,互相傳遞體溫,漸漸也有了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