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酒樓門口。
夥計倚着大門。
門口一黑一紅兩匹馬已規矩的站着,劍客正提着被袋,將之放到馬背上。
劉郡守與兩位武士站在一旁。
“郡守怎麼還是來了?”
“先生放心,不耽擱公務,劉某人已將事情交給師爺暫理。”劉郡守恭恭敬敬說道,“先生幫了普郡大忙,劉某人卻沒有什麼可報答的,如今先生即將離開普郡,無論如何,自還是要來送送的。”
“那便走吧。”
此時被袋已經放好,宋遊對他說完,便又轉過身來,對酒樓的夥計行禮道謝。
“這幾日多謝足下了。”
“小人卻是當不起……”
夥計早已被劉郡守的態度和言語證實了心中猜測,驚得呆滯,聽聞此話,連忙回禮。
隨即只見白衣劍客牽着黑馬繮繩,劉郡守則轉身,看向那匹矮瘦的棗紅馬,竟似乎想要給那先生牽馬。手都擡起來了,發現馬兒沒有繮繩,這才裝作抖袖子揮了揮手,又把手放了下來。
夥計不由又更呆滯了幾分。
腦中反而沒有多少想法,冒出的反倒是以前隔壁茶樓還沒有關門時,自己下午閒暇時去門口聽過的幾個故事。
一個是前朝名臣夢中斬神,當時的說書人並沒有細講,聽說就連書上也只記了幾句話,沒人知曉那位名臣是怎麼斬的神,只知曉這個故事已傳了幾百年了,也許還會再傳幾百年。
一個是本朝初年,聽說有天上的神仙失了德下界作亂,被一位好像叫扶陽的道人接連斬了好多位,說書人也沒有細說那道人是怎麼斬的,畢竟無人親眼所見,這般神靈被斬之事,又怎能輕易讓旁人所知?
卻沒想到也有一件發生在了自己身邊。
也是不知如何斬的,其模模糊糊,真好似自己曾聽過的那些神仙故事一樣。
這般神仙高人,就住在自己樓上。
真是如夢似幻般,讓人不敢相信。
可惜啊……
北方亂世,妖魔四起,隔壁的茶樓已經倒了好幾年了,也不知這禾州普郡幾時才能恢復往日繁華,自己何時才能像是以前一樣,酒樓無人之時便跑到隔壁去聽說書人講故事,有時茶樓得閒,那夥計還偷偷也送自己一杯茶。
也許要不了多久了吧?
也許,多年之後,在這景玉縣,也該有個神仙高人斬雷公的故事,說書先生會津津樂道,可要他細講,卻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噠噠噠……”
夥計聽見馬蹄聲纔回過神來。
街上冷清,幾人與馬往前走去。
青石板路,馬蹄聲響。
那三花貓邁着小碎步跑前跑後,小小的身板,總讓人擔憂會不會被馬蹄給踩到。
“景玉與歸郡接壤,先生向北而行,只消一百里路,就能到達歸郡地界。”劉郡守略微落後半個身子,跟在宋遊身後,邊走邊說,“只是如今歸郡瘟疫盛行,通往歸郡的路早已被封鎖,雖說命令是隻卡出不卡進,然而關口情況畢竟難料,所幸守關的將軍我也打過幾次交道,劉某人爲先生準備了手書一封,也不知對先生有沒有用。”
劉郡守從袖子裡拿出一封書信。
“郡守有心了。”
宋遊接過書信說道。
“應該的,應該的。”劉郡守頓了下,這才接着說,“此後先生過了歸郡,若想繼續往北,由歸郡去邊境言州,便要過雪原。自雪原大妖盤踞以來,早已經沒有人進出通過,不知雪原去言州又是如何,想來就算那邊真有重兵把守,防的也應當不是瘟疫。”
劉郡守小心翼翼的瞄着前邊道人。
心中想的卻是,以這位先生的性格和在禾州一路走來的行事作風,若真從雪原過,絕不可能只是借過那麼簡單。
而這位先生的本領,以前他在逸都時自以爲自己已經知曉,現在看來,自己當初在逸都爲官時也不過微蟲看山,自以爲看到了山的巨大,然而其實看到的也只是山上的一小片罷了。直到前幾日,以爲先生能助自己除掉那道法高深的永陽真人,卻不料先生直接斬了雷公。
原先覺得那雪原大妖非是神仙大能不可抵擋,如今卻覺得難說。
只聽前邊傳來年輕道人的聲音:
“郡守對雪原可有了解?”
劉郡守心道了一聲果然,隨即才如實說來:“不瞞先生,普郡雖與雪原只隔了一個歸郡,但我們對雪原都沒有什麼瞭解,只知曉以前雪原在大妖盤踞之前不叫雪原,而叫禾原,東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大地一片平整,莫說一座山,就是一個小坡都看不見,皆是良田沃土。也不知曉是什麼原因,在這裡種的糧食,不僅收成極好,遠超別地,而且口感極佳,曾是皇宮貢米,有說禾州之名便是來源於此。”
“收成極好,口感極佳……”
宋遊喃喃重複着,可能是土地肥沃、氣候適宜,也可能是靈氣濃郁。
“聽說後來塞北草原十八部舉兵南下,一路馳騁過了言州,在禾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直殺得十室九空,血染大地,遍地鬼哭聲。後來又在禾原與我大晏精兵對抗,砍殺數月,陣地幾經易手,折損將士十餘萬,聽說後來種出來的米都染着紅。”劉郡守沉聲的說道,“第二年禾原的氣候便像是翻了臉,常有怪風,常有腥雨,逼得許多人離開了那,原本的數百里良田,也因此不復存在了,接着不久,便鬧了大妖。”
“爲何改叫雪原了呢?”
“因自十餘年前開始,禾原天地驟變,四季飄雪,終年不化,即使是大夏天,也被冰雪覆蓋,好比寒冬,妖魔肆虐,再無人可以進出。”
“神奇。”
宋遊一邊思索一邊說道。
“聽說歸郡的瘟疫也是從雪原傳出來的。”
“不是無人進出嗎?”
“卻常有妖魔進出。”
“原來如此。”宋遊點點頭,“歸郡瘟疫郡守又知曉多少?”
“歸郡的郡守名叫林知同,恰好和咱們景玉的知縣是同鄉,要算得遠一點,可能也能算是個什麼族兄族弟。”劉郡守說道,“林知縣和歸郡的林郡守之間常有書信往來,沾着他們的光,劉某人也對那邊有些瞭解。聽說這瘟疫和尋常瘟疫也差不多,唯一差的一點就是,尋常對瘟疫管用的大部分辦法用在它上邊,都沒有用處。”
“沒有用處……”
宋遊一邊走一邊點頭。
瘟疫嘛,不外乎傳染、死人,從妖鬼傳來的瘟疫和自然生成的瘟疫都這樣,可單單一個尋常辦法不管用,便很棘手了。
這意味着中原王朝千年來積攢的應對瘟疫的辦法失去了作用,也意味着各方面都很繁榮強盛的大晏失去了自己的醫療優勢。
“不過聽說有位從長京來的神醫,醫術極其高明,堪稱通神,已冒着瘟疫在歸郡行走數月有餘,最近已有了些辦法。”
“長京來的神醫?”
“劉某人也只是聽說,聽說這位神醫幾年前就來了北方,專挑疫病橫行的地方去,後來歸郡爆發了妖疫,他便來了歸郡,四處行走。如今各地縣官都已封了城,唯獨對這位神醫通行,各地百姓也都翹首以盼。”劉郡守說着,也不免眯起眼睛,搖着頭,長呼了一口氣,滿心的感慨,“真是一位神醫啊。”
“是啊。”
宋遊也不禁感慨。
看來再黑暗的地方,也有人舉燈照亮前路。
再看一眼這位郡守。
從當初的逸都知縣,到如今的普郡郡守,除了官職的變化,其它方面的改變,怕是也有受北方這些事情和人物的影響吧?
前邊已看見城門了。
“那歸郡的林郡守倒也有些本事,劉某人也是欽佩的,在他的治理下,歸郡的妖疫雖一直沒有解決辦法,卻也沒有往外蔓延。”劉郡守說到這裡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後來,死的人多了,又有隔離,很多地方的妖疫也漸漸也被控制住了,如今也只有最靠近雪原的寒酥縣最爲嚴重。”
“多謝郡守告知。”
“不敢不敢。”
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
門口兵士見了,都連忙行禮。
“郡守還有公務,便送到這裡吧。”宋遊停下腳步,對劉郡守說。
“只恨景玉太小,街巷太短,瑣事太多,不能多送先生一程。只願今生還能有緣,與先生再見。”劉郡守躬身行禮,隨即一轉身,從身後的護衛手中接過一個小包裹,“不是別的東西,只是一些乾糧果子,給先生路上充飢。”
“多謝郡守。”
宋遊接過小包裹,也與之回禮:“郡守請回吧。”
相別之後,宋遊再度往前。
前邊的路依然很直,大地平整,就算偶有山坡,也矮得可憐,坡度平緩,看起來十分溫柔。山坡上偶爾有幾株枯樹,便是唯一的點綴了。
道人與劍客,兩匹馬,一隻跑前跑後忙碌得很的三花貓,逐漸走遠。
一踏上路,便好似不知時間。
直走到日上三竿,天空一片碧藍。
只是天氣卻不如看起來那般美好。
此時已接近冬月,臨近大雪,禾州的風是逸州人難以想象的,在無邊的曠野裡肆虐,偏偏這風又看不見,只從道人與劍客頭上把臉也遮住的頭巾,還有那好似隱士高貓一樣穿着灰布衣袍、帶着兜帽的三花貓才能看出,風急又風寒。
一行人卻好似習慣了,邁步在路上走着,連步伐也不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