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暗,滿街燈火。
小樓中也點起了燈。
三花娘孃的小馬兒燈籠受過靈力溫養,只比原先舊了一點,仍舊保存完好,此時她用法術將之點亮,提在手上。宋遊原先在平州大山妖鬼集市上被小鬼贈予的燈籠也保存完好,此時也請了三花娘娘來點亮,將之交到燕子手上。
兩隻小妖怪一人提着一個燈籠,老老實實跟着道人出門。
“長京一年中最熱鬧的兩次燈會,應該就是上元燈會和中秋燈會了,既然來了長京,上元燈會是怎麼也不能錯過的。”宋遊開口道。
“燕子上回就沒有去!”小女童也說。
“莫要看燈會人多,其實都是陌生人,這一生也許就只有一次擦肩而過的緣分,此後你與他們不會有交流,不會有接觸。他們終其一生也不會了解到你是什麼樣的人,最多因爲你長得好看,多看伱幾眼,可一旦回家,便如同從來也沒有見過。”宋遊說道,“沒什麼好怕的。”
“沒什麼好怕的!反正都不認識!”小女童說着,舉起自己的燈籠,“三花娘孃的小馬兒燈籠就是以前在中秋燈會上猜謎贏來的!”
“知道了……”
燕子少年握着燈籠,緊隨其後。
晚上光線昏暗,縱使滿街燈火,可油燈與蠟燭又能照得多遠?
昏昏暗暗中,卻有另一種氛圍。
無數人擁擠着,在其中行走。
人頭攢動,如黑暗中的河。
燕子只覺路過的每一個人都在看自己,那一雙雙目光,實在讓他忍不住侷促。
不過先生說得對——
長京繁華,天下聞名,最繁華熱鬧的時候,莫過於中秋上元燈會與每年的廟會,既然來了長京,怎麼能不體驗一次呢?
四周來往,皆是陌路,這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便與路邊草木區別也不大了。
於是他鼓起了勇氣。
而這也怨不得路人——
精緻的女童,俊美的少年,提着燈籠在夜色中行走,跟着一名道人,燈光映照,彷彿神仙一般,實在讓人忍不住側目。
何況上元燈會與中秋燈會不同。
上元燈會更有情愫色彩。
像是情人節。
若是心有所屬的人,這晚早早的就會約好,出來相會。
若是沒有婚配的適齡男女,尤其是大家閨秀與文人學子這等讀過書的,從小在詩詞文章與地方傳聞中聽說上元節有情人成眷屬的故事,壓抑了一整年的情愫難得有一次釋放的好機會,自然心生嚮往,各個三五成羣或帶着僕從婢女,提着燈籠行走於街上,目光都往異性身上瞟。
少年生得俊美,莫說年輕女子中年婦人,就是有些男子,也忍不住向他投來目光。
少年只好眼觀鼻鼻觀心。
或者朝旁邊的女童投去目光,看見熟悉的人,總讓他舒服些。
“看那些小人兒,都在看三花娘孃的小馬兒燈籠。”小女童眼睛很明亮,得意道,“但是隻有三花娘娘有。”
“……”
聽她無所謂的說話,燕子也好似被其感染,輕鬆了些。
“這裡三花娘娘好像記得,快到以前三花娘娘和道士猜燈謎的地方了。”小女童直盯着前邊,“要是還有猜燈謎的,我們又去贏一個。”
燕子聞言也看向前頭,又擡頭往樓上看。
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河邊。
此處燈火尤其通明,沿途幾家,都是花柳風月場所,小樓修得極其漂亮,樓上窗口往往倚着美貌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盯着下邊,既欣賞燈會的絢麗與熱鬧,也招攬客人。
前方便是青紅院。
青紅院仍舊燈火通明,前面圍着一大羣人,在猜燈謎。
宋遊領着女童與少年過去看了看,場景大概和數年前差不多,只是主持猜燈謎的換了另一個妙齡女子,臉蛋青春,姿容出色,已陌生了。
燈謎比當年複雜許多。
一個年輕書生在一衆好友擁護下,很自信的聽着謎題,在別人苦思之際,他只稍稍一想,便給出答案,可謂才思敏捷。再伴隨着一些輕佻的言語,引得旁人側目又大笑。
宋遊站在人羣中看了看,倒是在妙齡女子身後看見另一名女子,才短短几年,便已是人老珠黃,面容卻仍舊透出幾分熟悉。
這名女子幾乎站在燈光的最外圍,只看着妙齡女子,似是在指導新的接班人。
與此同時,她也看見了道人。
好像也覺得道人有些熟悉,不禁將目光停在他身上,微微偏頭,露出思索,隨即目光一垂,看見道人身後女童手中的燈籠,這纔想起來。
“……”
宋遊則向着她略微行禮。女子依舊盯着他,又轉頭看了眼前邊更年輕的女子,見她應對得從容,風采不輸自己當初,便不再擔心,轉而蓮步款款,走向道人。
青紅院是長京一絕,當初的她也算是青紅院的名人之一,這可不是光靠容貌身段就能做到的,還要有一身才藝、與人交流的技巧,當年的她也是被長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追捧的,只是這纔不過六七年的時間,她從人羣中走過,竟然已經沒有多少人將目光投向她了。
大家都看向燈光下那名談笑自若的妙齡女子。
一代新人換舊人啊。
女子笑得從容,來到道人面前,這才小聲問:“道長可是多年前中秋燈會上的那位?”
“難得足下還記得我們。”宋遊也行禮道,“多謝足下當年贈送燈籠。”
“……”
女子聞言笑容也不禁濃郁了幾分,目光低垂,眼眸比當初更平靜,看向道人身後的女童與她手中提着的小馬兒燈籠,燈籠上還寫着“長京青紅院”幾個小字,竟是絲毫也沒褪色。
“這是道長猜燈謎贏得的,和小女子又有何干?”女子只是說道,“倒是未曾想到,竟和道長還有再見之日。”
“皆是緣分。”
“可惜如今的青紅院不比當年了,雖然今年也有燈會猜謎,卻不送燈籠了,只送店中一壺濁酒。”女子搖頭笑了笑,神情也很唏噓。
“怎麼了呢?”宋遊不禁問道。
“還不是去年順王進京,那些軍爺可沒有饒過我們,我們這些不是良家子的,也不算是他們口中的婦女。”女子搖頭慘然的笑了笑,“院中錢財被洗劫一空還是小事,許多姐妹受不了侮辱,都紛紛自盡了。不知要過多久,青紅院才能恢復元氣。再兩年,我也得離開長京了。”
“原來如此。”
宋遊也不禁唏噓起來。
誰說青樓女子就沒有氣節的呢?
“對了——”
宋遊忽然擡手,左手伸進右手袖口,拿出一張折起來的符籙,恭恭敬敬對女子說道:“當年多謝足下相助,才贏得燈籠,這些年來,我家童兒對這燈籠可是喜歡得很。聽說如今世道不好,天下常有妖邪怪事,便贈足下一枚符籙,希望能保足下平安。”
“這如何是好?”
女子滿面微笑,很自然的伸手接過,又很自然的去摸腰間錢財。
“這就不必了。”
宋遊看出她的意思,立馬笑道:“在下今日不賣符,只是還足下當日善意,何況區區符籙,也不過一張符紙半點硃砂,不足掛齒。”
“這……”
女子這才一愣,動作也停住。
“世事不易,料來今後再無相見之緣,還請多多保重。”道人對她拱手。
“道長也是……”
擡頭看着道人神情,眼前一陣恍惚,記憶隨之涌上心頭,這纔想起,多年前素未謀面,自己無端的爲何對這位道人報以善意。
不是出於對道人的照顧,只是覺得他溫和真誠,對自己也尊重有禮。
“原來如此……”
女子不禁小聲呢喃。
那日的場景變得清晰,自然便想起了當年跟在道人身邊的那隻三花貓,這也是她當初對道人很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可此時左右看了看,卻並未在道人身邊看見那隻三花貓。
女子愣了愣,不禁問道:“似是記得當日道長身邊帶了一隻三花貓兒,卻不知那隻貓兒如今何在?”
道人聞言,只是微笑看着她。
笑而不語,邁步離開。
倒是面前的燈光沒有動。
女子目光微微一低,這纔看見,那名女童握着紅木杆,提着小馬兒燈籠,正仰頭一眨不眨的與她對視。身上三色衣裳,正像貓兒花色。燈光映照之下她的臉龐精緻得不似凡人,面無表情,眼眸又清澈如寶石,總覺得不像人。
反倒像一隻與人對視的貓。
雙方對視片刻,眼見得道人走遠,她也依舊一聲不吭,只扭頭看了眼道人,忽然一動,便如脫兔,一下子就追了上去。
隨即一邊跟着道人走,一邊頻頻回頭看向她。
更像是貓了……
女子表情愣愣的,收回目光,又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符籙。
“……”
女子不禁搖了搖頭。
旁邊傳來書生調笑年輕女子的聲音,話語多多少少沾些下流。
“呵……”
青紅院又如何?長京十絕又如何?再怎麼高雅的青樓仍是青樓,又比不得那鶴仙樓逝去的晚江姑娘。太平時候還好,城中人都守禮節,但凡世道與人心混亂一點,真的依然能把她們當回事的,她一時能想出的,大概也只有這位只見過區區兩面、無甚交集的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