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雪,耳邊全是尖銳的呼嘯。
宋遊走在黑馬的旁邊,幾乎聽不清神醫的話,回頭看了眼身後兩名縮着脖子低頭趕路的神醫徒弟,繼續對神醫說道:“神醫可有想過,將畢生所學著作成書,流傳千古,好造福後人?”
“老夫也著了幾本書,皆在世面流傳。”
“可是《疫經》、《本草論》、《藥經》、《鍼灸經》和《骨經》幾本?”宋遊問道。
“咦?”神醫意外,“先生也知曉?”
“粗略看過一點。”
蔡神醫乃是當世醫術第一人,這幾本書也是這個時代的文化瑰寶,能代表時代的某一處巔峰,宋遊既去拜訪過蔡神醫,又怎會沒有看過?
宋遊看向神醫:“只是這幾本經書,似乎不足以囊括神醫真正的本領。”
“這……”
蔡神醫坐在馬背上,猶豫了下才說:“實非老夫有所私藏,實在是天意弄人,巧合所致。”
“嗯?”
宋遊反倒來了些興趣,擡頭看他:
“怎麼說?”
“老夫本作了另一本書,名爲《蔡醫經》,雖只有一部,卻囊括了老夫一生所長。此外老夫所著的所有醫書,皆是這部《蔡醫經》的外相,而一切內理都在這一部書裡。若今後有人悟透這一本書,則一切疫病治療之理都能知曉,再無需求神問佛,苦心鑽研,被疫病所折磨。”蔡神醫的身體隨着馬兒的步伐而前後微微搖晃,隨即嘆了口氣,“奈何似乎天意不許這部書現世,一路都有坎坷。”
“願聞其詳。”
“老夫初次寫下此書,乃是十五年前,用時十年,中間磕磕碰碰,若非鼠齧,便是蟲蛀,空費了許多時間。十五年前初次寫成,偏偏茅屋又被東風所破,一夜大雨傾盆,毀了所有書稿。”蔡神醫十分無奈,“隨後老夫用時五年,再將書重新寫成,也增添了不少東西進去,然而當時又遇上北欽山地龍翻身,老夫倒是被弟子拉了出來,可山上泥石卻滾滾而下,沖垮淹沒了整座茅屋,現在一切皆在地下數丈,化成泥水。”
“神醫無事,真是大幸。”宋遊說道。
“誰說不是呢?隨後老夫才搬到現在住的茅屋,又曾拿了一段時間專心寫書,只在昂州行走,不曾走遠了。用時三年,終於重新寫成。奈何還沒等老夫將這部書傳出去,便遭了賊禍,屋中錢財與書稿一同不知所蹤。”
“倒真像是天意了。”宋遊笑了。
“老夫倒也沒有氣餒,後來又繼續書寫,每寫一次,都叫徒弟抄錄另存,只是寫了一半,便來了北方。如今書稿一份寄存在蛇仙那裡,一份老夫一直隨身攜帶着,還有一份,老夫有一名徒弟,姓陳,在長京開了個醫館,便寄存在他那裡。”
“可是長壽街的濟世堂陳大夫?”
“咦?先生連這也知曉?”
“陳大夫多有仁心,常常義診,我在長京時也曾聽說過他的名號。”
“他沒有違背老夫教導就好。”
“神醫身上這一份書稿可在?”
“現在還在。”
“還在就好。”
宋遊點了點頭,卻是若有所思。
走着走着,遠方已出現了一座城池。
……
郡城靈澤縣。
一行人在此已停留數日。
縣中還有的大夫全都聚集在一間房中,捂着口鼻,看向病榻上的人。
此人早已患疾,幾日之前,就到了六七日,如今已過了十來天,卻不僅沒有死,反倒逐漸好轉,甚至已經吃得下粥了。
症狀一一停止,面色逐漸紅潤,眼中血絲褪去,生機恢復,真好似起死回生一般。
“哎呀!”
一羣大夫大爲震驚,都睜大了眼睛,轉頭看向身邊的蔡神醫。
除了震驚,還有崇敬仰慕。
此刻在他們眼中,蔡神醫的地位恐怕比赤金大帝還要高些,若是蔡神醫擺一擺手,恐怕所有人都願意隨他而去。
當地官員亦是一片驚呼聲,躬身行禮。
不是恭喜,便是感謝。
蔡神醫卻沒有鬆氣,連忙制止衆人的禮節,左右看看,卻沒有找見宋遊。
連忙出門,卻見道人在門外等他。
“神醫不愧神醫之名,當真醫術通神。”宋遊微笑看向他,“看來歸郡百姓有救了。”
“先生居功至偉。”
“……”
宋遊搖了搖頭,不與他多說,從身邊劍客手中接過一個陶罐。
“在下已將靈力化成丹丸,每日存下,總共這麼多,便交到神醫手上。若是一村之人,只消取一大缸的水加三五粒丹藥進去,化水服用,每人一碗即可,若是一城之人,便取適量扔進井泉。不過神醫卻得告知他人,不可偷吃,若有人貪圖丹藥靈力而偷吃,有害無利,生死難料。”
“這……”
蔡神醫接過陶罐,低頭一看,裡頭丹藥共有兩種,裝了大半罐子,隨即擡頭看向宋遊:
“先生這是……”
“如今神醫已找到治療妖疫之法,自要在此向全郡推廣,行醫救人不是在下的長處,降妖除魔纔是我輩道人精通之事。”宋遊說道,“根源乃是在寒酥縣以北的雪原,歸郡之事便交給神醫。”
“先生要去雪原除妖?”
“雪原是根本。”
蔡神醫便不多說了。
歸郡瘟疫皆來自雪原,傳播恐怕也是從雪原來的妖魔作祟。自己再怎麼治療,只要雪原的妖魔還在,瘟疫仍會捲土重來。解決了九日疫,說不定下次又會是十日疫八日疫,製造瘟疫的妖魔不除,便會源源不斷有新的來。
“唉……”
蔡神醫也只得嘆一口氣,問道:“先生何時離去呢?”
“現在。”
蔡神醫轉頭一瞄,劍客已經牽着黑馬走來了,棗紅馬則與人並肩而行,背上都馱着被袋。腳下一隻三花貓,步伐邁得歡快。
神醫的目光不由變得複雜。
相處雖只一月有餘,只是這一月卻並不簡單。
尤其是宋遊的幫助。
“神醫醫術絕世,德行出衆,在下能有幸親眼所見,此行已經非虛。相遇是緣,如今也該分開了。”宋遊對他說道,“神醫也不必傷感,天下雖大,人生卻長,若是緣分還有,想來我們會在長京再見。”
“真有再見之日,定要請先生好好喝一杯茶。”
“在下在長京還有位故友,似乎還找神醫有些要緊的事,大概是會相見的。”
“不知是哪位故友?所爲何事?”
“乃是她人隱私,這就不便說了。”宋遊笑了笑,繼續與蔡神醫道別,“今後不能相見也無妨,神醫名滿天下,相信無論在何地,在下都能聽見神醫濟世救人的故事,如此也算相見了。”
說着停頓一下:“之後分散靈藥、推廣療法,便請神醫多多費心,在下則去雪原,於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自然自然。”
蔡神醫連連點頭應下,隨即才說:“先生確實與我各有所長,先生去雪原除妖,老夫自然該在歸郡推廣療法,然而若無先生相助,老朽又哪裡能這麼快研究出對策?歸郡之事也是沒有先生便萬萬成不了的,該留有先生的名字。”
“……”
宋遊聽了卻忍不住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出得最多的力,不過是驅邪與滋養的靈力罷了,就算沒有我,也有別的人,沒有別的人,時間久了天宮神靈也會忍不住的,缺了在下,神醫仍能攻克妖疫,缺了神醫,纔是萬萬不成。”
宋遊頓了一下,又看向他:“至於屍骨,想來神醫在遇上我等之前,也不止見到兩具吧?”
“瞞不過先生。”
蔡神醫此時自然無需再隱瞞,只對他說道:“勿雪知縣管經義,曾下令讓老夫進入病遷坊停屍間,雨落捕頭董成文,曾帶老夫趁夜掘屍,苗苑扈元兩位大俠生前也曾多次掘墓取屍,也正是因此染病而亡……”
“果然。”
宋遊點了點頭,微微眯起眼睛。
亂世催生奸人,卻也多有義士。
這些人也該留有名字,只是這種做法在這年頭畢竟不好聽,該換個說法。
宋遊想着,又瞄向了蔡神醫。
這位神醫仙風道骨,比永陽上仙更像神仙,也比很多神靈更像神靈,只是到歸郡以來,勞累過度,休息嚴重不足,看起來十分落魄。
想了想,他才又說:
“神醫醫術高明,想來無需在下來擔憂神醫身體,只是神醫疲憊已久,恐怕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也難以安眠,長此以往,恐怕消耗根元,今日離別,我也沒有什麼好贈送的,便送神醫一道立春靈力,蘊含生機無限,最是養人,只願對神醫有些幫助。”
將手攤開,手上一顆丹丸,生得青綠,頗爲可愛。
“此非丹藥,也無實體,實乃幻化而成,也與罐子中的其它丹丸不同,神醫無需研究,吞服即可。”
“多謝先生。”
蔡神醫自是連忙接過。
“就此別過。”
宋遊與他行禮,毫不多留,轉身就走。
劍客與貓都跟在後邊。
蔡神醫手上拿着青綠的丹丸,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心中仍舊感懷萬千。
與這先生一同走過一個多月,當時不覺什麼,只覺道法高強,心性不凡,現在回想,卻像是當年在北欽山上初見蛇仙一般。
蔡神醫醫術通神,自然看得出人的不同,也看得出人的生機衰盛,那先生一路走來散去的靈力,少一點便能祛除病患身上妖法邪術、也能使得未患病之人生機旺盛、身體健康,若是多一點,恐怕都能多活幾年。
難道不是神仙手筆?
如今歸郡各地封閉,消息不通,大抵要等很久之後,歸郡各地纔會有他與道人攜手走過的傳說。大概要等到數十年後,這些人都老了,偶然坐在村口樹下回憶人生,回憶當年那場大疫,那名神醫和道人時,纔會有人漸漸回味過來,自己當年多喝了幾口水,餘生竟是好處無窮。
那也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幾道身影在視線中迅速遠去,蔡神醫彷彿這才醒來,收回目光,又轉身走回屋中。
屋中之人都還在等着他。
等待他的事也還有很多。
或許很久之後,宋遊會在遠方聽見禾州疫去的消息,又或者許久之後,他也會在禾州聽見雪原妖除的傳聞,想來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