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充斥着火焰的土地。
和那晚燒紅了半邊天的青桐林不同,眼前的火,既沒有那晚蔓延得廣,也沒有那晚燒得盛,更不如鳳凰神火來得霸道——它只是覆蓋了方圓數十里的土地,火也是凡火,只是入眼所見,卻沒有任何可供燃燒的東西,火焰彷彿憑空而來,從地上生起。
只是細看的話,會發現地上要麼有一條裂縫,要麼便有空洞。
火焰便從裂縫空洞中冒出。
似乎真當是從地底來。
火焰中隱隱可見石頭房城。
“沒有柴。”三花貓盯着前方,又回頭看向道人,“這塊地和三花娘娘一樣會吐火。”
“……”
宋遊沒有說什麼,只是持杖一揮——
“呼!”
前方火焰頓時分開,像是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道人立馬邁步,走入其中。
棗紅馬搖搖晃晃跟上他,鈴鐺叮噹響。
熱浪撲面而來,像是要把他們烤熟。
道人再吹了口氣,溫度十去其九。
三花貓跟隨在他腳邊,左看右看,看這些火焰從何而來。
得益於修習火行法術多年,對火焰靈韻有不錯的理解,也得益於幫道人撿柴燒火多年,於燒火一道有豐富的經驗,哪怕是她的小腦袋瓜也看出了火焰的由來,只是無法理解罷了,於是露出思索之色,時不時扭頭看一眼道士,似乎他臉上寫着答案。
宋遊則是繼續往前走。
前方果然有房屋與石牆,大多建築都在山上,像是鑄成了城,還修了堡壘。隨着道人走近,景象變得越發清晰。
這便是曾經的地火國了。
說是一個“國”,其實很小,可能比大晏南邊普普通通的一個城還要小些,人口更是遠遠不如。
當然此時裡邊已經沒有人了。
倒是遠遠看去時,似乎有些不怕火的妖靈精怪躲在裡面,從石頭做的門窗口露出頭來,悄悄看向來人,見來人似乎很厲害,便又飛快的將頭縮了回去,不知躲到了哪裡。
宋遊對它們也沒有興趣。
據張知州說,原先的地火國是在大漠深處建起的一個遊牧國度,因爲建在地下的火罈子上,城中但凡有裂縫孔洞之處,都會冒出一些可以被點燃的火氣,很多地方的火焰終年不熄,下雨也不熄,當地人用其來煮飯、烤肉,時間久了,來的人越來越多,外面的人走到這裡,也都覺得驚奇,便稱之爲地火國。
地火國也曾繁榮過一度。
只是一百多年前,西域曾有一國,不僅不尊從大晏,不來上供,還殺害大晏使者,大晏一怒之下,發兵討伐,從此經過。
本來按照規矩,王師過處,沿途諸多附屬國有提供補給的義務,結果地火國認爲西域太遠,大晏又只派了一萬多軍隊,加之大晏對外戰爭本就輸多勝少,地火國並不看好,於是不願意因此而開罪那個西域國度,又仗着自己地理環境特殊,多年以來,已經能做到將地下的火氣用於戰爭防禦,於是拒不提供補給。
奈何大晏軍中有軍師,會看天時。
那時這邊還不像現在這麼幹旱,大漠深處也常有突如其來的大暴雨。
暴雨壓制了地火,王師先破了地火國,幾乎屠城,從此以後,地火國就衰敗了,直到幾十年前,才又有人住進去。
以前的地火國雖然也有地火,但沒有現在這麼多,遠遠沒到覆蓋大地的地步,屬於只是少許地方冒火,可以被人利用。
然而今年以來,不知是否與天氣乾旱有關,地上突然裂開了很多裂縫,到處都是裂縫,吐出火氣,擴散瀰漫整個地火國。隨着一絲火苗將之串聯起來,整個地火國都化作了火海。
也不知有多少人逃出來。
宋遊一路往前,進了地火國。
所有木質的建築結構全都沒了,只剩下石頭,道人走到哪裡,火焰就熄到哪裡,走過之後才又冒出來。
這裡顯然也是信佛的。
宋遊看見了石雕的佛像,石鑄的佛塔,還有牆壁上刻的佛陀菩薩的刻像,以及一些佛教的花紋、佛號與經文。
當初顯然有很多人沒有跑出來。
離地火出口近的,便被燒成了焦炭,在地上留下了痕跡,離地火出口較遠的,也沒有跑出去的,便被活生生烤成了乾屍,以扭曲的姿態縮在牆壁的最角落,身上往往還裹着東西,這是他們最後的反抗。
聽張知州說,當時有菩薩化爲凡人,扮作僧侶,來到地火國,勸解衆人離開,有的人離開了,有的人則不相信。
這位菩薩還算當得起一些香火。
不過西天佛陀中,如天宮神仙一樣,幹吃香火而懶於辦事的也不少。
只是他們如天宮主神一樣,玩得比較高級——
像是雷公、胡木大仙這等神仙,神職就非常明確,吸納百姓香火、謀取百姓信仰的依仗也非常明確,就是“如果你信了我,我就能給你做什麼什麼事情”,算是一種約定。
如果做不到,就十分明顯。
而多數佛陀和天宮那幾位主神差不多,沒有明確的神職與約定,玩弄人心的本領要高級很多,因此就算幹吃香火不辦事,你也不容易找到他們的罪證。就算偶有事情沒辦周到,找上他們,他們也完全可以說他們是負責統籌的,是底下的誰沒辦好。
歸根結底,還是他們的位置太高了。
這是疾。
也如天宮主神一樣,該治還是要治的,只是如今還不到時候。 宋遊沉默前行,每路過一間屋子,都要往裡看一眼,直到從山腳走到山頂,又從另一邊走下來。
在這個過程中,也在感受當地靈韻。
燒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火,這裡的靈韻十分燥熱,今年又不知有多少人被活活燒死在這裡,怨念似乎還留在這片土地上,慘狀也成了這片土地上深刻的烙印,融入了靈韻當中,宋遊感悟得稍微仔細一些,便好似聽見了那日的哀嚎痛呼。
不過這只是一場天災。
這火也是自然之火。
地下有沒有“火罈子”他不知道,不過這火只是從地下涌出的可燃之氣,不知怎麼被點燃,便造就了這地火國。
此外沒有靈韻特殊之處。
更沒有另外兩方土。
否則宋遊攜帶的三方土該有感應了。
“走吧。”
宋遊緩緩往遠處走去。
貓兒沒有說話,仍舊跟在他腳邊,扭頭打量四周,似乎有所感悟,若有所思。
過了好久她纔回過神來。
“我們走了?”
“嗯。”
“伱找到讓天不下雨的妖怪了嗎?”
“沒有。”
“那你找到你要找的土了嗎?”
“也沒有。”
“那等一會兒再走,這裡好多火,三花娘孃的褡褳裡裝了三條四腳蛇,五隻蠍子,兩條大黃蛇,我們把它烤熟吃了再走。”
“……”
“你怎麼不說話?”
“……”
“停一停!”
“太熱了,少說一點話吧。”
道人步子不停,面無表情的說道。
三花貓則是立馬一愣,嚴肅的盯着他。
過了一會兒,道人仍舊沒有停下,她也不在意,自有自己的解法——
三花娘娘又化作人形,拿出自己的小竹杖,給它施一個小避火決,將一條土黃色的沙漠蛇綁在上面,走得離道人遠一點,舉着竹杖將之伸出道人法術庇護的範圍,藉助高溫緩緩烘烤。
不時收回來,聞一聞看一看,再撒點鹽巴上去。
走個路搞得還挺忙碌。
身後廢棄的地火國中,又有不怕火的妖靈精怪冒出了頭,悄悄打量這一行離去的背影,不知他們是什麼來歷,只覺得心驚。
……
又是幾度沙漠戈壁交換。
宋遊的烤饢一直省着吃,飲水和西瓜更是節省如金,但慢慢也吃得差不多了。
所幸燕子來報,已快走出沙漠了。
路上也出現了連成長龍的駝隊。
這條路真是遍地黃金,彷彿每走一步就能多撿一塊金子,即使前方大旱,沿途滿是乾死者,也仍有商隊不管不顧的向前。
宋遊與從西邊來的駝隊同行走了一段,又與從東邊來的駝隊擦肩而過不知多少次,如此又走了半天,等到繞過一座沙山,前方已經出現了一座泉邊驛站,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座古老而華美的樓閣,以及旁邊的瞭望塔。
月牙泉的水位似乎又下降了一點了。
依然有許多商人前往求水,毫無疑問,全都被拒。
這場乾旱似乎不止是越往西走越嚴重,隨着時間的推移,乾旱也在持續加重。
之前來的時候,補水被拒的商人雖然十分遺憾,卻也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最多是另想辦法,或是硬着頭皮往前。然而此時卻已經有商人倒在地上,嘴巴乾裂、神志不清了。可以想見的是,他們很可能今天就會脫水,倒在這裡。
甚至連值守的官兵都看不下去,只得扭過頭,移開目光。
宋遊還剩小半壺的水,還剩一個西瓜,自然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於是連忙將之取出,蹲下來餵給這些商人。
漸漸有人回過了神,本能的大口飲水。
若有人症狀輕些,或是稍微緩過來了一點,宋遊便收回手,將西瓜拍碎,分一塊給他們吃。
此時無所謂商人,無所謂固執與否,也無所謂是否自討苦吃,有的只是苦難之人,和一個剛好能解他們苦難的道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