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撲撲……”
一羣海鳥從蘆葦叢中飛起,翅膀拍打出沉重的聲音,似乎有些驚慌。
三花娘娘瞬間停下腳步,轉身看去。
肩上扛的魚兒也轉了半圈。
道人隨之停步,也跟着看過去。
卻只見到一片藍天,白雲如紗,幾片羽毛飄搖而下,沒有任何別的動靜。
燕子飛過去轉了一圈,也沒有回來報告什麼。
“……”
三花娘娘伸長脖子看了幾眼,便也收回了目光,扛着魚兒繼續往前。
馬兒吃飽了草,也跟在後頭。
“可要我幫忙拿魚?”
“不要!”
“也可以放在馬兒背上。”
“不行!”
自己釣的魚,得自己拿。
三花娘娘頭也沒回,一點猶豫都沒有,也好似一點不嫌累,腳步都沒停一下。
小小的身板,一大串魚,一絲不苟的神情,實在好笑。
又走了一會兒,慢慢走過這片荒地,又看見了那名放牛的孩童,孩童手上還是拿着一根甘蔗,比之前短了一點,也還是坐在田埂上,一雙同樣清澈卻又有些木訥的眼睛直盯着他們看。
看見熟悉的棗紅馬,熟悉的鈴鐺聲,熟悉的道人,卻沒了那隻最惹眼的三花貓,反倒多了一名扛着許多魚兒的女童,同樣十分惹眼,他的眼睛裡不由閃過一絲疑惑。
“小人兒!三花娘娘用一條魚換你這根甘蔗怎麼樣?”
“……”
突然停下的腳步,突如其來的問話,使得他不由一愣,嘴裡咬着甘蔗,有些不知所措。
“小人兒,問你話呢,三花娘娘用一條魚,一條大魚,換你這根甘蔗,怎麼樣?”
“我……我家有魚。”
孩童直愣愣盯着她,磕磕絆絆答。
“多要一條!”
“魚……魚不好吃。”
“好吃的!”
“……”
孩童不說話了。
“不換?”
三花娘娘扛着魚,有些苦惱,轉身看自家道士,道士只盯着她不說話,於是她又轉回來,肩上的木棍和魚隨之擺動甩動,陷入思索。
“那這個呢!”
三花娘娘低頭在地上尋找一番,轉身背朝孩童,撿起一顆石頭,再轉過去遞給孩童時,手上的石頭已經變成了金色的:“三花娘娘用這顆和金子一樣的石頭換伱的甘蔗怎麼樣?”
“金子一樣……是金子嗎?”
“不是,只是一塊金色的石頭,而且過一會兒就會變回去。”女童想了想,“不過它很好看,而且拿回家中,家裡的耗子就會跑掉,至少幾個月都不會有新的耗子搬來。”
“……”
孩童盯着石頭,目光閃爍。
猶豫了又猶豫,終於是伸過手,將石頭拿了過去,又把剩下的甘蔗遞給女童。
雙方完成了交換,都很滿意。
道人在後邊看着,面露微笑。
等到自家童兒一手抓着木棍扛着魚、一手拿着甘蔗往前走了,他才邁步跟上去,走出一段距離,這才問道:“三花娘孃的嘴已經好了?”
“已經好了。”
“不是甘蔗渣渣刺進了肉裡嗎?怎麼弄出來的。”
“睡了一覺它就自己掉出來了。”
“是嗎?”
“吧唧吧唧……”
“三花娘娘真是嘴硬啊。”
“呸!”
“……”
道人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眼那孩童,見他拿着石頭舉起來對着天看,似乎很是開心,便又收回了目光,一路往上走去。
一路進村又進城,扛着一大串魚的女童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既有村民百姓,也有貓兒狗兒。
每到這時,女童神情都格外凝重,總覺得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容下藏得是一顆極度驕傲的心。
唯有見到飢腸轆轆的貓兒、躲在角落裡偷偷看她,她纔會暫時停下來,從繩子上取下最小的一條魚兒,朝着它扔過去。
難怪不願意讓自己幫她扛……
宋遊如此想着,卻不表現出來。
走回客棧,三花娘娘似乎嚐到了以物易物的甜頭,剛進店門,就從褡褳裡取出一條大魚,拿在手上對店家說:“今天我們釣了很多魚,我把這條大魚送給店家,店家把竈屋借給我們用一用,怎麼樣?”
“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店家連聲答應下來,“客官在小店久住,後廚本身就是可以用的,如果小客官將這條魚贈給小店的話,那麼小人不收客官的油鹽醬醋柴禾錢就是了。”
“這些我們都帶着有。”
“嘿嘿……”
店家鞠躬笑了兩聲,沒有因三花娘娘年紀小就怠慢她,只是笑完,又看向宋遊,對他說道:“對了先生,今日下午有楊家僕人來找,說是給您送了一壺酒來,先生不在,便留在了櫃檯,小人這就去給您拿。”
宋遊跟隨着他,往屋裡走。
店家很快拿出一壺酒,遞給道人。
一個陶瓷酒壺,塞着紅布塞子。
道人將之拔開,只聞到了很淡的酒味,但卻有很濃重的桃花和果香。
聞起來倒是不錯。
“正好。”
道人謝過店家,這才上樓。
店家站在樓下目送着他,等他離去後,又去後廚找到三花娘娘,問她可不可以將這些魚賣給他,直到一切做完,回到大堂,才後知後覺的開始感到有哪裡不對勁,直到一拍腦門,轉過身去,看向後廚,眉頭陡然緊皺——
這女童是從哪裡來的?
……
油燈照亮了房間,窗戶依舊開着,窗外的明月又圓了幾分,桌上則是兩道菜。一大盤水煮魚,依然加了切成小丁的豆腐和燉梅酸果,魚肚裡依然有魚籽,還放了辣椒,湯底變得鮮紅,成了酸酸辣辣的,十分下飯,旁邊還有一盤油煎的小魚,灑了道人特製的辣椒蘸料,還有兩碗米飯。
道人則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哪裡來的水?”
“小柴娘送的,這是酒,不好喝的。”道人端起來聞了聞,果然沒什麼酒味,都是花香果香,放到嘴邊嚐了一口,也一點辣澀也沒有,唯有酸酸甜甜的水果味道,倒確實合他的胃口,配上這桌菜,也適合極了,“今日多虧三花娘娘,打個牙祭了。”
“快吃吧!”
三花娘娘嚴肅說道,拿起筷子,先挑出魚眼睛,用來喂燕子,同時說道:“今天在那水邊釣魚,草林子裡總覺得怪怪的。”
“有妖怪嗎?”
“不知道。”
“三花娘娘何懼妖怪。”
“那妖怪聽起來很厲害,沒有腦袋,火也燒不爛,還可以把石頭都打爛。”三花娘娘有些警惕,也有些擔憂,“今天出去釣魚的時候,害怕裝了魚兒把我的小旗子弄髒,就沒帶小旗子,明天出去一定要把我的小旗子帶上。”
“三花娘娘敏捷靈活,還有奔踏如風的馬兒,不過一具無頭僧人罷了,就算打不過,也能輕鬆退走,何懼之有?”
“是哦……”
“快吃飯吧。”
“哦……”
貓兒便不吭聲了。
道人也不多說。
月光灑了進來,道人以魚下酒,對月小酌,花果釀沒有什麼烈度可言,即使一壺喝得乾淨,也只是微醺,正好洗漱入眠。
次日一早,宋遊睡醒三花貓仍然趴在窗戶上,盯着外面的人染布、對同一張布進行重複的多種步驟,意識到道人醒了,這纔回過頭,對他說了一句自己又要出去釣魚了,便跳下了窗。
變成人形,挎上褡褳,拿起釣竿,直接出門而去。
像極了養家餬口的頂樑柱。
“……”
宋遊也沒有多說,只叮囑她一切小心,便自顧自的開始洗漱,下樓吃飯。
今天天氣也還可以。
上午便在城中逛逛,看看這座邊州小城的風土人情,到了下午,天氣轉陰,雲層時常遮住大地,只有少許雲洞漏下光來,打在地上,宋遊終究有些放心不下湖邊的童兒,還去城外轉了一圈,直到黃昏纔回來。
回到客棧不久,女童也回來了。
今晚的三花娘娘還是帶了一褡褳的魚,卻是氣喘吁吁,臉也紅撲撲的,將魚賣給店家,回到房間,便一臉嚴肅的對道士說:“三花娘娘今天遇到那個沒有頭的和尚了。”
“哦?”宋遊坐在窗邊,立馬關切的道,“那和尚長什麼樣?”
“長得很高,很大,和陳某一樣高,比陳某還要大。”三花娘娘嚴肅說道,“沒有腦袋,披着爛布,肚皮上有個洞洞,那個洞會說話。”
“和那位老丈講得一樣嗎?”
“講的一樣。”三花娘娘毫不猶豫的回答,聲音清細又幹淨利落,“他在草地裡走啊走,一見到三花娘娘和馬兒,他就咚咚咚的走過來,問他的頭還在不在他的脖子上。”
宋遊想起了今下午遠遠看見的那名遊蕩在金黃色秋草原野上的無頭僧侶,看起來真當好像一個巨人。
“三花娘娘怎麼答呢?”
“三花娘娘起先沒答,觀察了一下他。他又問了一句,三花娘娘又觀察了一下,問他怎麼說的話。”女童神情嚴肅,覺得自己沒錯,“他好像有一點點生氣,又問了一遍。”
“再然後呢?”
“肚皮居然可以說話誒……”
“看來他被氣着了。”
“對的。”三花娘娘答道,又補充了句,“三花娘娘不想說假話。”
“後來怎麼樣了呢?打起來了嗎?”
“打起來了。”
“誰贏了呢?”
“……”
三花娘娘左右看了看,這才說道:“三花娘娘本來是要帶上小旗子的,結果怕魚兒把小旗子弄髒,又想起昨天你說的話,就沒有帶。那個和尚真的很厲害,三花娘娘請出山神,只有變成金子的地方纔不會被他打爛,不然一下子就被他打成稀爛了。”
“三花娘娘可以優先覆蓋用得多的地方。”
“三花娘娘是這樣做的,不過那和尚好像也很聰明,就專打別的地方。”
“三花娘娘不是還會吐火嗎?”
“三花娘娘吐火的時候,那和尚肚皮上的洞就吐出煙子,就把火給擋住了。”
“那倒是有趣。”宋遊裝作自己沒有看見那一幕一樣,對她說道,“以前都是別的妖怪吐煙吐氣,三花娘娘吐火去燒去擋,結果今日也有妖鬼用了同樣的辦法來抵擋三花娘孃的真火。”
“所以他很厲害!”
“那燕子呢?”
“燕子……”
三花娘娘表情變得靈動起來,左右看了看,自己拉過板凳來坐下,對他說道:“燕子還沒有教會他的小劍,叫小劍去砍那和尚的頭,那小劍在天上轉啊轉的根本找不到頭在哪,一點不聰明,後來燕子打雷,但今天沒有下雨,打的雷也很小,那和尚根本像是不痛……”
道人扭頭看了眼燕子。
燕子站在窗口上,自顧自梳理羽毛,既不發表什麼意見,也裝作不知曉先生下午時在遠方看着。
“看來確實是有些道行。”
“對的。”
“後來呢?”
“那和尚太笨了,跑得也慢,還沒有眼睛,三花娘娘騎上馬兒,一下就跑掉了。”三花娘娘說着搖了搖頭,還在晃悠着自己的兩條腿,一點不覺得跑掉丟人,也不氣餒,“他在後面急死了,追都追不上。”
“三花娘娘果然敏捷靈活,進退有度,真是讓人佩服。”
“明天三花娘娘帶上旗子,去把他打死。”
“三花娘娘深諳‘君子報仇十年不遠’的道理,可是難得。”宋遊由衷說道,隨即頓了下,“不過以我看來,卻是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喵?”
“三花娘娘自學會點石成金之法以來,便可配合山神,然而卻是少有這般合適的對手。至於那惡僧爲惡之事,既然他常在那方遊蕩,既然白天三花娘娘都在那邊釣魚,有三花娘娘守着,也不怕他害了過路商旅。”宋遊對她說道,“不如暫且留着他,幫助三花娘娘練習點石成兵與點石成金兩種法術的配合,如此一來,法術定然突飛猛進。想來過不了多久,即使不用旗子裡的妖怪幫忙,也能靠三花娘娘自己的本事、靠自己召出來的金石巨人將之擊敗,到那時候,三花娘娘在這兩種法術的配合上面就算得上是小成了。”
“……”
女童直直盯着他,眼光閃爍,腦中努力理解,迅速思索。
終於想通,恍然大悟。
“對哦!”
盯着道士的眼睛也一亮——
要不怎麼是道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