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黃昏,天上滿是撲撲聲,不是燕子就是蝙蝠,蚊蟲也多,顯得熱鬧不已,生機無限。
天邊正在落日,雲霞被燒得通紅。
夕陽下是一片平靜的山村美景。
陰陽山上,道觀門口,道人端了一張躺椅來,坐在這裡,吹着山風,感受着傍晚的涼意和生機,看着遠處的風景,任由時間流過去。
身邊還有一隻貓兒坐在地上,坐得乖巧端正,尾巴左右搖晃着。
山下村落中隱隱有雞鳴犬吠聲傳來,傳到山上時,已在山間迴盪過了一遍,帶着若有若無的迴音,讓人心靜。
道人此時什麼也沒想。
不去想來時的路,不去想前方的路,也不去想道觀背後埋着的道人,只用眼睛收攏風景,靜靜出神。
山風吹得無比舒服,古鬆沙沙作響。
此時的道人亦是無比自在。
以前在觀中時,每逢盛夏,天氣好有日落晚霞時,他便會和老道一同坐在這裡,有時小聲閒聊一些不着邊際的話,有時什麼也不說、就這麼靜靜享受着類似於放縱時間帶來的絕頂自由。觀中八哥有時會停在門口古鬆上,有時會在天上飛,也有時站在老道的躺椅扶手上。
自己走後,就只有老道和八哥了吧?
恍惚間宋遊還真聽到了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也看見有鳥兒張開翅膀在天上劃過,以黃昏爲背景,昏昏暗暗中只能看見黑色的影子,可仔細看去才發現並不是八哥,而是一隻燕子。
直到天漸漸黑了下來。
“先生。”
燕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要不要我們去把山下的稻穀割了?”
“山下的稻穀……”
道人心神漸漸收回來,想了想說:“還是不必了。既然只是路過,就不必讓他們知道了,等到七年後真正回來了再去割吧。”
“那那些穀子不會浪費嗎?”旁邊又傳來了貓兒擔憂的聲音。
“不會的,等過些天,他們發現稻穀還是沒有人割,自己也會割走的。”宋遊平靜說道,“我們也只在這裡待幾天而已,這幾天裡,便還是麻煩三花娘娘和燕子替我出去找找附近作祟的妖魔邪祟,可以試着變成人形去山下村莊裡問一問,過幾天我們就出發。”
“又去哪裡呢?”貓兒問道。
“雲州。”
“雲州!”
“不遠。”
“我們只有雲州沒去過了!”
“三花娘娘果真聰明。”宋遊說着頓了一下,又淡淡說,“不過說我們沒去過雲州,卻也是不完全正確的。”
“喵?”
“三花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雲州……”
“聽說雲州風景很好,天氣也好,尤其是陽光好,能夠看到很漂亮的晚霞,很多地方四季如春……”
道人一邊看着天邊一邊說道。
此時天邊已經只剩一線亮光。
沒過多久,世界完全進入了夜晚。
昏暗的陰陽山上,道人卻依舊沒有回屋,而是繼續坐在門口,在黑暗中與兩隻小妖怪講述當年老道的遊歷故事。
自然,講得很籠統。
大多也都是他從別處聽到的。
只說她年輕時性情剛直暴躁,愛以力服人,修五行靈法,學五行法術,打遍天下無敵手,就已經足夠讓貓兒心生嚮往了。
……
山下村落比山上更悶熱一些。
燥熱的夜使得許多人都睡不着,無聊之下,只得拿着蒲扇聚在一處,一邊扇風,既是祛除悶熱也是打着蚊子,一邊閒聊,在越發黑暗的環境中誰都看不清彼此的臉,只能憑着聲音來判斷是誰在說話、又坐在哪,倒也很有氛圍。
夏天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幾乎每一天都是這麼過的。
說無聊也無聊,說有趣也有趣。
實在沒有多少別的娛樂方式了。
只是今晚又多一個新的話題——
今天中午有人在山間勞作,累着了直起腰來擦汗,還有一人坐在田埂上休息,不經意的一看,恰好看見那陰陽山上雲霧散開,雲霧背後竟然隱隱露出一間道觀的一角,頗爲古樸玄妙。
只是沒過多久,道觀就又不見了。
真像是海市蜃樓一樣。
那間道觀對於很多人是熟悉的。
爲什麼是很多人呢?
因爲從十幾年前開始,那間道觀就玄乎的很少出現了,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有人上山能找得見,有人下來又說山上根本沒有道觀,真是與故事傳說中那些仙家洞府一模一樣。並且從大幾年前開始,就徹底沒有人再能找得見了。在場許多當了家的年輕人也就十幾二十歲,許多婦人也就是幾年前十年前才嫁過來的,有些只聽說過山上有間道觀,道觀中的道長很了不得,宛如神仙一樣,也按着當地傳統,每年收了糧食都在田地角落裡留下那麼一點,過段時間無人收取再去收,卻是從未見過那間道觀,從未見過道觀中的道人。
更別說旁邊還圍着許多孩童少年了。
那間道觀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傳說中的天宮一樣,只在傳說中。
如今又有人看見了,自然惹人驚奇。
驚奇之下,也有人懷疑。
只是看見這一幕的不止一人,兩人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證不是說謊,又能互相佐證,等這兩人說完之後,又有一名老者站出來說,中午好像遠遠看見有一名年輕道人從村外走過,沿着小路往山上去了。
“要真是山上道觀中的神仙回來了就好咯!”一名老者拖着嗓音說道,“如今這世道是越來越亂,咱們這邊還好一些,聽說別的地方,就是清晨和傍晚走夜路都可能遇到妖鬼,要是山上的神仙回來了,哪有這些東西猖狂的!”
“也不知是不是……”
“神仙道長回來沒得,過兩天看看田裡的穀子有沒有被割不就曉得了!”
“是哦……”
“山上真有道觀?”
“難不成老子們都騙你不成?”
“觀中道長真有那麼厲害?”
“嘿那不是騙你……”
山下的老人也開始與後生們說起山上道長們的本事,很巧的是,他們講述的大多也是多行道人。
隨後幾天,金陽道旁妖魔邪物紛紛被除的消息相繼傳來,成了村中人傍晚歇涼時的談資,比尋常聊的家長裡短更有趣味。
與此同時,附近村落中害人的妖魔邪物也相繼被除——有的莫名被燒成了灰,人們只遠遠看到一團大火和火中傳來的嘶喊,等壯着膽子走過去時發現妖魔邪物已經被燒死了,有的是晴空霹靂,打死妖魔,有的是銀光從天而降,簡直是神仙手段,斬掉妖鬼頭顱,還有的是不知從哪裡鑽出一頭猛虎一羣大狼,便將成了精的妖怪叼了去。
無一例外,人們趕到時,妖邪已除。
村民一度以爲是山上道長回來了,想要上山去尋找、上香拜見。
然而陰陽山上依舊空空蕩蕩,只有古鬆俯身,青草如絲,山風日夜不停地吹拂,一點也沒有道觀存在過的跡象。田中谷物也無人割取。
……
幾天之後。
山中道觀前已經憑空多出了一個深坑,有一條溝壑連通溪流,將水引來,匯成一個小池塘,又通過另一條溝壑重新匯入小溪,形成活水,三花娘娘從山下溪河中捉了不少小魚小蝦來,甚至還按着道人的指引,拔了水草來,全部扔進池塘中。
道人則已經收拾好了行囊,重新放上馬背,帶着馬從道觀中走出來。
“三花娘娘好了嗎?”
“三花娘娘好了。”
“那就走吧。”
道人還是拄着竹杖,走出兩步。
“吱呀!嘭!”
身後的道觀大門自動關上。
“等我們下次再回來的時候,這個小湖裡就會長滿魚兒嗎?”
“多半會的。”
道人很喜歡三花娘孃的描述——
長滿魚兒,長滿兔子。
有一種栽種與收穫的感覺。
還有這小池塘也是。
貓兒叫它小湖。
真是處處都是與人不同的想法。
道人左右環顧一圈,又回頭看了眼這間道觀,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捨的,卻也沒有過多留戀,本身也就是順道回來看看,很快便又往前了。
只等七年之後再回來。
雲霧再次遮掩了山上。
道人帶着三花貓與馬兒,叮叮噹噹的沿着山間小路下山,伴溪而行,天上還飛着一隻燕子。
經過村莊,再走二里,便上了大路,過了靈泉縣,走了小半天,又踏上一條只能一人通行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一邊是田,一邊是土,通往一條被千年古柏所遮蓋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
正是金陽道,翠雲廊。
道人停下腳步。
身後馬兒貓兒也都停下腳步,搖晃的鈴鐺聲也爲之停歇了下。
隨即道人扭頭看去——
果然看不見那座熟悉的山,也看不見道觀了。
“……”
道人笑了笑,邁步往前。
眼前頓時一暗,被曬得發燙的頭皮也感到一陣蔭涼,茂盛的古柏將陽光遮了個七七八八,前方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石板古道,古道上滿是透過古柏枝葉的陽光留下的斑斑點點,明暗分明。
十三年前的他也是從這裡上的金陽道。
只是當時上了金陽道後,道人是往右手邊走,如今卻要往左手邊走。
然而金陽道乃是虞朝爲了打通逸州到關中平原修建的古道,並不能通往雲州,於是走出不遠,茂盛的古柏便逐漸消失了,金陽道這條美麗而傳奇的古路也在道人的腳下到了頭,轉而踏上與金陽道相連的另一條古路,同樣傳奇的一條商貿路線——
五尺道。
逸都是茶馬古道的重要節點,雲州在茶馬互市上也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茶商馬商同樣不少,爲了方便逸州到雲州的交通,便專門有了一條連通逸州與雲州的商貿路線,便是五尺道。
五尺道顧名思義,寬約五尺。
同樣是虞朝修建的,卻要比金陽道窄上不少,沿途也沒有那麼多的古柏。
不過從逸州到雲州多有大山,修路很多時候都要開山鑿巖,艱難重重,能修出這麼一條規範的五尺道已是不易。況且行走其中的商人也多是用善於爬坡上坎的西南馬馱運貨物,這麼一條相對較窄的官道已經足夠滿足需求,比原先的山路要好走許多。
道人沿着這條路,往西而行。
又是沒有走過的路。
路上常有客商行人,因爲路窄,雙方交錯而過時離得更近,互相能將對方容貌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一生的緣分大抵也就這麼多了。
這一路風景還不錯,常有大山。
感覺得到海拔在略微升高,也能感覺到氣溫一天比一天涼,身旁山中草木一天比一天綠得淺、黃得深。
“先生,入秋了。”
“是啊。”
“雲都還有大約四百里,雲都的天氣好像要比這樣暖和很多,好像還在春天和夏天。”
這條五尺道直接從逸都通往雲都,中間幾乎沒有可以混淆的岔路,且常有山泉,除了偶爾道人興致來了,非要去登山,燕子探路尋溪的本領在這條路上幾乎沒了用武之地,於是常常飛到遠處查看,給他講前方的情況。
“果然四季如春啊。”
“先生是打算在雲都過冬嗎?”
“雲都也可以。不過聽說沼郡風景更好,最好在沼郡過冬。”宋遊是早就想好了的,“過完這個冬天,再去雲州南部。”
“知道了。”
燕子記下了沼郡。
準備明天先飛過去看看。
一路上妖鬼同樣很多。
來往商旅都是熟客,每天從哪裡出發、又在哪裡落腳幾乎是固定的,只要中間不睡午覺睡過頭,不因別的什麼而誤了行程,幾乎不會有晚上到不了目的地而露宿荒野的事發生,道人則隨心所欲,常常天黑了找不到住處,露宿山野,被妖怪所攪擾。
或者乾脆便住進了妖鬼開的旅店中。
還好三花娘娘警覺,燕子也警覺,常常是他在睡夢之中,完全不知道,妖鬼就已經被除了。
大安三年秋,道人總算到了雲都。
此時的雲都只是一座西南方向的小城,雖然也是一個州的治所,可無論經濟還是文化,卻與逸都完全沒得比。
不過天氣是真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