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駕這次喚老神來,又不知所爲何事?”
“仍是乾旱之事。”
“仍是乾旱……”
胡木大仙聞言不禁苦笑。
沙州官員則在不遠處看着,各個都睜圓了眼睛,覺得稀奇而又驚歎。
起初見胡木大仙真的降臨,並對眼前這位道人恭恭敬敬,他們只嘆隴州知州信上所言不虛,這竟是一位連神仙也要恭敬有加的人物,於是心中已經升起了七八成的希望,可很快就見胡木大仙一臉無奈,開口說道:
“尊駕有所不知,沙州情況與隴州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尊駕細聽老神說來。”胡木大仙站在衙門大院中說道,“一來尊駕也知曉,香火神靈只在有香火信衆的地方纔有神力,一旦離開,神通法力就會迅速減退。隴州其實還好一些,雖然這些年來信奉老神的百姓越來越少,可畢竟還是剩下一些,可這沙州……”
胡木大仙頓了一下才說:“沙州毗鄰西域,受佛門傳教影響最盛,這些年來,整個沙州還存有的老神的神廟神像,已經不足五間五尊,即使今年以來沙州之地大旱,也就只添了十來尊。沙州無論官民,都拜佛像,不拜老神。”
說着他還不禁看向沙州知州。
“咳咳……”
沙州知州站不住了,不由得站出來,拱手說道:“沙州官民愚鈍,這才怠慢神仙,還請神仙莫要與我等一般見識。至於之後,神仙知曉,百姓向來是什麼神仙管用就敬什麼神仙,神仙只要調控風雨,沙州百姓定然誠心供奉。”
“太晚了。就算此時沙州百姓全都信奉老神,香火昌盛,恐怕也要一兩年的時間,老神才能在這裡恢復神力。”胡木大仙當着宋遊的面,仍舊對沙州知州十分有禮。
“不晚不晚。”
沙州知州連聲說道,隨即又說:“沙州官民怠慢神仙,是爲不對,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若要改正此錯,自是越早越好。若兩年前就能迎回神仙神廟神像自然是好,可兩年前未能,餘下最好的,便是今時了。”
一番話可謂說得十分誠懇。
“知州心意,老神已然收到,只是仍舊無奈。”胡木大仙嘆了口氣,“何況這只是其一。”
“哦?”
張知州一時不解,卻只敢悄悄瞄他們。
“其二呢?”
宋遊同時也問道。
只是他的神情很平靜,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其二便是,老神只有調控風雨的能力,沒有憑空生出雨水的本領。沙州乾旱更甚隴州,老神就算要調雨,也得有雨才行。隴州不過是有些地方乾旱有些地方雨少,多數時候乾旱,偶爾也有雨水,老神便將無人之地的雨水調到有人之地來,將後續的雨水用來消弭掉連續乾旱,可沙州之地有雨水的地方、下雨的時候都遠少於隴州,天氣水汽不夠,老神實在調控不了。”
州官一聽,都大驚失色。
宋遊聽了卻只是點點頭,繼續問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這……”
“沒了嗎?”
“佛教由西而來,西北尊崇佛教,沙州比隴州更西,崇佛之風也更盛……”
胡木大仙不敢說了,只擡眼看宋遊。
“原來如此。”
宋遊神情仍舊平靜。
張知州卻有些急了,連忙問道:“那我等又該如何是好呢?”
“知州須知,滄海桑田,天地本就會不斷變化,此前的沙州水草豐美,養育了諸多百姓,可從今以後,就算老神拼命調整,沙州絕大多數土地也註定會變爲荒地,不再適宜凡人生存。就如沙漠戈壁一般。”胡木大仙是掌控風雨的神靈,對氣候變化再瞭解不過了,面對州官問詢,他給出了一個很誠懇卻也很無情的答覆,“若是凡人不主動離開這些地方,天地也會用另一種方法將他們驅離,亙古如此。”
“就沒有辦法阻擋?”
“天地大勢,無可阻擋。”
胡木大仙說着停頓一下,這才又瞄了眼宋遊,又說道:“不過雖說天地大勢,自然演變,此時也演變得過於劇烈了些。按理來說,西北就算要從溫暖溼潤的氣候慢慢變得乾燥少雨,也會逐年逐年的變,天象會同大地的變化一起,互相成就,很少像是這樣。”
“大仙懷疑,仍有外力影響?”宋遊問道。
“老神不敢保證一定是。不過如果是這樣,只要能找到加劇天地變化的外力源頭,使之停下,也許會使這個過程放緩些。”胡木大仙此時說話倒是異常的誠懇,“百姓也許會因此獲得喘息與另尋他路的時機。”
“多謝大仙。”
“老神告退。”
“慢走。”
神靈又回到了神臺上,神光黯淡,臺上燭火也隨之熄滅。
宋遊卻仍站在原地,感慨不已。
真是滄海桑田啊……
歷史的變遷又何止王朝的更替、文明的起伏呢?
竟然能親眼見證,也算有緣了。 “先生……”
身後的沙州知州小聲喊他,卻是滿面憂愁。
胡木大仙爲沙州指了一條出路,便是將如今飽和的大多數沙州百姓遷離沙州,這也許是沙州百姓的一條出路,卻不見得是州官的一條好出路。
尤其是隴州知州能治好隴州的旱情,沙州知州卻只能將百姓遷離,互相對比,張知州實在擔憂。
“……”
宋遊卻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得無奈說道:“在下也願助知州一臂之力。”
“先生請賜教。”
“現今之際,知州再無他法,不如盡力保全更多百姓。”宋遊頓了下,這才說道,“如今大晏北方正是缺人之時,朝廷正在移民填北,恰好沙州隴州距離北方邊境也不算遠,知州不如抓住這個機會,請名士寫書,上表朝廷,言辭誠懇一些,也許能得朝廷認可。至於功過如何,朝廷是覺得知州失職還是覺得知州得力,便看知州安置百姓的本領和上書寫表的本事了。”
“移民填北……”
張知州喃喃自語,迅速思索。
也許他不是一個事事以民爲先、不顧身前身後名的好官,不過爲官多年,能任一州長官,卻也不愚鈍。
張知州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不知今晚之事……”
“知州若提我名,便不可摻假,此事之中,亦不可藉此牟利,害了百姓,直到此事了結爲止。”宋遊轉過頭看向知州,“若是不然,毀了在下的一生清白,知州生前生後可都爲難。”
張知州聞言,卻是神情一肅:“多謝仙師助我!下官必不敢辜負仙師!”
……
晚飯時分。
桌上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碗合汁,包括變化成人的三花娘娘面前也有一碗,桌子中間幾個白麪餅子,一盤酸菜,一盆手抓羊肉。燭光搖曳,雖然沒有幾種花樣,可每樣都很大份,油光反亮,也覺得豐盛。
甚至每人面前還擺着一杯茶水,加了桂圓紅棗,看起來也格外清冽。
張知州帶領幾名親信官員陪坐。
“倉促之下,難免有些簡陋,還請仙師與仙童仙雀莫要見怪。”張知州說道。
“大災之年,何必如此。”宋遊無奈。
“那是燕子!”女童糾正。
“先生不必惋惜,沙州雖然大旱,可畢竟是西北明珠,繁華依舊,何況是招待先生,何足掛齒。”張知州頓了下,“待得明日有空了,再讓先生嚐嚐正宗的沙洲名吃。”
宋遊看了眼滿桌飯菜,卻是說道:“在下只在知州這裡借宿一夜,明早就啓程,去尋那地火國。若是知州有心,便請給我們指明方向,替我們準備些易於攜帶的飲水乾糧吧。”
“唔?”
女童疑惑的看向他。
似是很少見他拒絕美食。
“先生……”
張知州也是想要勸說,然而稍作一頓,便只嘆了口氣:“先生真是心懷百姓啊!”
隨即連忙招呼他們動筷。
所謂合汁,便是一碗羊肉湯,不過裡頭配料異常豐富——有切成薄片的羊肉,有肉丸子,有一些豆製品,滿滿一大碗,加上羊骨熬製的湯,大蔥小蔥點綴提味,十分鮮美。
吃時取一塊餅子,一邊吃肉喝湯,一邊啃餅子,也可以將餅子泡入湯中,幹軟的餅子吸飽湯汁,亦是人間絕味。
只是大災之年,今日一路走來纔看見了城中滿地因乾旱而食不果腹、乾渴難耐的百姓,如今自己寸功未立,卻在這裡吃着肉喝着湯,還有上等的白麪餅子,即使是宋遊這般看得開的人,嘴裡也實在是有些無味。
倒是三花娘娘吃得歡實。
一頓飯吃完,還有茶水漱口。
今晚就夜宿於此,不過只是次日清早,宋遊就向張知州道別了。
張知州替他指明瞭地火國的位置,介紹得十分詳細,又給他準備了西域商人行走沙漠帶的烤饢,幾個裝滿水的水囊,幾個西瓜與蜜瓜,依依不捨的將他送到沙都城外,與他揮手道別。
宋遊沒有回頭,只獨自往前。
馬兒貓兒都連忙跟上。
燕子則早就飛出去尋路了。
前方又是滿天黃沙,沙山連綿起伏,看不到頭,道人卻連頭也沒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