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自己再度有孕的消息, 我的臉上總算是掛起了久違的、真心的笑容。在女兒和茉兒相繼離世以後,這也算是掃了掃近日盈滿着昭儀宮的陰霾。
這真是個來得及時的孩子。懷了他,我便有藉口不去給王皇后請安了。本來我們關係就不好, 公主一死, 我嫁禍於她, 使得李治有廢后的意思, 更是讓她對我恨之入骨。
不見倒是相安無事, 我最怕的,就是她對弘兒或我腹中的皇兒下手。如今後宮之中,除了許公公與秋蓮, 我誰也不信,畢竟這後宮始終還是王皇后的天下, 即使是一個不顯眼的小小宮女, 也有可能是她派過來的奸細。我向李治請求, 允我從武家裡挑些精明能幹的家僕入宮侍奉。見他並無異議,我便讓武母挑了幾個底細清的、老實的家僕進宮, 對我昭儀宮中所有的事都親力親爲,不讓新晉的宮女太監插手。
“娘娘呀,雖說是有了身孕,可也不該老坐着。你看,這外頭春日和風、奼紫嫣紅的, 讓秋蓮陪你出去逛逛吧。”秋蓮站於我身邊, 爲我輕輕扇風。正值三、四月的日子, 天氣雖不悶熱, 我卻獨愛那片清風, 只是不願走動罷了。
“到處亂走有何好的,就不怕撞正了皇后娘娘, 把你要到她宮裡去?本宮坐在這窗旁賞花便是。”
“娘娘真愛說笑,皇后哪敢從你宮裡頭要人啊?如今誰不知娘娘纔是這後宮裡頭‘法術’最強之人?略施一個‘枕邊風’,即可呼風喚雨哩。”
我抿茶一口,笑而不應。剛開始時,我也曾擔心秋蓮的口無遮攔會給我帶來麻煩,可後來才發現,她的慎重其實是更甚於茉兒的,若有旁人在,她必定謹言慎行,不出分毫差錯,我也放心不少。閒時裡無人,聽聽她如此瞎扯恭維,倒也舒心。
“別怪本宮揭穿你,不就是你自個兒坐不住,想要到外面溜達溜達麼?別拿本宮當藉口了。”聽我如此說道,她便也嬉皮笑臉地“嘻嘻”笑出。我微笑着搖頭,她雖是機靈無比,可終究也還是個孩子,總有些頑皮,卻也叫人喜歡。
“既然娘娘都看穿了,那就寵秋蓮一回,帶秋蓮到外面逛逛吧!也好讓弘皇子學學走路呀。”
“這後宮麼,其實處處都是一個樣,也沒什麼新鮮的,你可想到宮外去一趟?”
“宮外?!”果然,按秋蓮那性子,一聽有機會到皇宮外面去,立即就雙眼發光地看着我。“娘娘……你又想出宮了麼?”
我發現這小妮子總喜歡揣測我的心意,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被她猜對了的。可惜這次,她大抵也未能探得出來我究竟是有何想法。
“見過鬼,還不怕黑麼?本宮可不敢再輕易出宮了,這回派你出去,是有事要讓你去辦。”我頓一頓,喚了許公公進來。他手捧一套太監服,畢恭畢敬地向我走來。
“接過吧。”我吩咐秋蓮道。她伸出手,從許公公手中接過衣物,表情雖有疑惑,卻也似是猜出了些什麼了。“因本宮又有了身孕,聖上隆恩渥澤,賞給武家的不少。許公公奉命主管明日的這趟差事,你裝作個小太監,隨許公公出宮即是。”
“秋蓮明白。”她不似茉兒那般,顧及太多,立馬就答應下來了,“那娘娘要秋蓮辦的究竟是……”
“找人。”我答道,“一對母女,以制薰香爲業。她們的住處,許公公會告訴你,你找到她們以後,就把她們接到武宅裡住下,告訴她們靜候,本宮會安排她們進宮覲見。”說罷,我起身走到木櫃中取出一封信函,交予秋蓮道:“把這信交給榮國夫人,她就知道是我的旨意了。”
略有些不放心,我又輕聲囑咐道:“凡事機靈點……”
她頗有自信地點點頭。本來這份差事,我是打算讓茉兒去辦的,畢竟茉兒曾與那對母女接觸,薰香也是她拿回來的。可惜現在茉兒已死,我見秋蓮頗爲聰明心細,想來該比那腦筋不會轉彎的許公公來得可靠些,於是才決定把這任務交給她。
畢竟,那些薰香,對我來說可是意義非凡的,甚至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我讓秋蓮退下,藏好衣物,留許公公守候即是。她一走,我倒生悶了,便問許公公,外頭可有些什麼新鮮事兒發生。只見他靜思片刻,才答道:
“聖上勤政,把天下都治得井井有條的,處處太平、人人安樂,世事自然也平淡了些。不過有位神童的事蹟倒是傳得很開,據說是前朝學士王績的孫子,才華早露,即使是大官們見過以後,都紛紛稱讚呢。”
“哦?那小孩喚什麼名?”
“回娘娘,該神童名勃,字子安。”
我簡單地“嗯”了一聲,舉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所以說古人的說話方式是挺惹人煩的,直接說不行,偏要讓你的腦筋轉個彎。我琢磨了一下,他爺爺姓王,那他也該是姓王,又名勃……
王……王勃?!
我差些一口茶就噴了出來,整個人都嗆着了。
許公公見狀,緊張地上前來爲我掃背,忙問道:“娘娘怎麼了?沒事吧?”
我擺擺手,示意自己還好。王勃、王勃……是寫了《滕王閣序》的那個王勃麼?我雖知他也是唐朝的,卻總覺他該比李治這代人要老些,沒想到原來現在才五歲!
想當年爲了背《滕王閣序》,不知謀殺了我多少腦細胞,想想罪魁禍首現在只是個可任人魚肉的小孩子,我就一時失笑,脫口而出說了一句:“這樣的小孩兒,該是斬了纔好。”
果然,一聽我放出如此“狠話”,那許公公一時腿軟,竟就跪下給我磕頭了。他就是這般膽小如鼠,我也不是說要斬他,可他還是被我嚇得下跪了。
“王家的人是怎麼得罪你了麼?也不跟我說一聲,讓我去治他們的罪。”突然李治的聲音就從殿門處響起。我趕緊恭迎,見他臉上帶笑,該也猜出來我方纔一言,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沒事沒事,只是當年臣妾尚未入宮時,父親曾找過位老先生來教臣妾讀書寫字,那位老先生也名喚王勃,總讓臣妾背些晦澀難懂的東西,臣妾一聽到故人的名字,就想開個玩笑罷了。”
“能讓你心情好起來的,看來我可該獎賞一下那小孩纔對。”李治笑道。
“聖上真是的,怎麼能憑一個昭儀的喜怒就來獎罰他人呢?這可不是明君所爲。”
“我已做了一日的明君了,回到你這裡,就只想做個昏君。”
聽他此言,我雖心中一甜,嘴上卻仍是說:“聖上這話,若是傳到旁人耳裡,臣妾可又該受責了。”
“誰敢責你?我叫他再看不見明日陽起。”他笑道。
“聖上說得輕鬆,可英國公他們的強勢,臣妾可是怕了。他畢竟是聖上的舅舅,又受先帝之命輔佐聖上左右,聖上能對他如何?”
一聽我提起長孫無忌,他果然神色都變了,不過在失落之中,卻竟還有些狡險,幽幽道:“我不會一生受制於那羣老臣的,我可沒有當個傀儡的打算。”
看着他如此神情,聽着他如此話語……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他的真性,“仁”、“弱”二字,雖是對他的評價,可實際上卻是跟他絕緣的。其實一直以來,我心底裡都隱瞞有一種感情,那就是懼怕……
他對我雖用情極深,可他的城府也同樣太深……都說伴君如伴虎,若他真是隻軟弱小貓倒好,可他內在根本就是隻猛虎……誰能保證,若某天讓他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知道了我一直以來都在騙他,他不會把我當妖怪看待?不會從此恨我?不會對我痛下毒手?
其實,我的不安,不僅是來自於武則天,不僅是來自於後宮鬥爭,不僅是來自於朝臣羣責……
“在想什麼呢?突然就想出神了。”李治伸手過來,在我額頭上輕敲。我這纔回過神來,爲自己的失儀而感到尷尬,又害怕會被他看穿心思。
“沒……沒什麼啊。”我心虛道,“臣妾……臣妾只是在想,既然王家那個神童這般聰慧,不如以後就請他來給臣妾腹中的皇兒當個侍讀?”雖說這只是個藉口,可後來細想,倒是個好主意。王勃名滿天下、留名後世,若是能夠請到他來侍皇兒讀書,也算好事。
“讓他來給皇兒侍讀自然可以,不過我是怕他徒有虛名罷了。他如今不過是個五歲小童,這事,還是以後再商榷吧。”
“恩,臣妾都聽聖上的。”我見他並未有所懷疑,鬆了一口氣。
呵……我的來歷,決定了我連對自己的枕邊人都不能真誠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