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姬悠悠醒轉,只覺得這一覺睡得好香好香,身下軟綿綿好不舒服,可,可好久沒睡這般舒適的牀了。
突然一驚,花姬騰地坐了起來。
卻見錦被軟枕,紅幔低垂,再看自己身上,不由得呀的驚叫一聲,卻是隻穿了鵝黃褻衣褻褲,她腦子嗡了一聲,可,可又感覺好似身子沒什麼異樣。
輕輕掀開紅幔一線,做賊般向外看去,卻見暖閣紅木架構,黃鶯鳴枝的薄紗屏風,桃木梳妝檯、明亮的西洋鏡、滴滴答答的自鳴鐘,一件件擺設都是那麼新奇華貴。
花姬嚇死了,不知道怎麼迷迷糊糊進了哪位小姐的閨房,看到牀頭整整齊齊的兩套衣裙,其中一套紅紗華美耀目,另一套是她本來的穿着。
花姬急忙穿上自己的綠裙,乾乾爽爽,好像洗過了。
她也來不及細想,飛快下牀,躋拉上小繡花鞋,慌慌張張就跑出了暖閣,卻見身處一個小院子中,綠柳低垂,石桌石凳,環境清雅。
花姬不敢停留,沿着石板路快步出了院子,卻見四下無人,心中一安,但庭院層層疊疊,屋脊如海,卻實在不知該往何處去。
現在自是離這院子越遠越好,花姬看着那綠蔭中若隱若現的荷花樓、東西配樓,辯了辯方向,沿着石板路向南一溜小跑。
也不知道穿過了多少月洞門、角門,幸好那盔明甲亮的巡更女侍衛老爺並沒有盤問她,可花姬還是嚇得心怦怦跳。
奴婢下人漸漸多了,突然就見前方兩名如同絡腮鬍大哥一般的穿着洋布天青色袍子的僕役走來,花姬眼尖,一眼就認出其中一位正是常八爺,只是常八爺臉腫的豬頭一般,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花姬嚇得心一下懸到了嗓子眼,急忙避到路旁,低頭看着腳尖,祈禱常八爺忘了昨天的事,不要找自己的麻煩。
常八見到花姬立時臉色大變,可比花姬心裡慌上百倍,想遠遠避開,又一琢磨,恭恭敬敬向前打個千,點頭哈腰道:“您,您這是去哪兒啊?”
花姬看不到常八舉動,突然聽到常八的聲音在身前響起,嚇得連退幾步,頭垂的更低,怯怯道:“我,我迷路了,想,想回洗衣房。”
常八心裡暗暗叫苦,這位主子看着怯弱,可一朝得了勢,真就是不依不饒了,又去找小青的麻煩麼?
但沒辦法,又不敢就這麼掉頭走了,只好恭恭敬敬道:“那,那您跟小的來,小的領您去。”
花姬沒辦法,不敢不從,只好耷拉着小腦袋,跟着常八的腳後跟走。
過了兩個月洞門,正是昨日花姬給葉昭包紮傷口的小院。
“啊,我認得了。”花姬說完就匆匆跑進了東側洗衣房丫鬟大院,跑得可快了,就怕常八再喊她。
常八無奈的看着花姬背影隱沒在月洞門後,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如針扎般難受,自己喜愛的女子就要受極大侮辱,自己卻沒有半點辦法,還要強顏歡笑領人過來。常八一時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現在算是明白王爺府訓中“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意思。
小青欺壓花姬之時,可曾想到今日?
……作爲洗衣房管事,小青並不是和小婢們一起睡大通鋪,而是和洗衣房另一位管事合住一屋。
丫鬟院旁又是一個大院子,樹木間、鐵架子間橫着無數道麻繩,此時小青正一瘸一拐的指揮着小婢們將洗好的花花綠綠衣衫掛在麻繩上曬晾。
雖名爲洗衣房,內府主子的衣物是不用她們洗的,所洗的只是府裡未成親的丫鬟僕役的衣衫,也負責清洗府裡器皿雜物等等。
日頭下,這些婦人小婢來來往往熟練的忙碌着,有的額頭淌汗,卻幹得甚是起勁兒。
洗衣房中小婢婦人大多是僱傭而來,籤長約包吃包住,每個月兩個銀洋,去哪找這麼好的差事?而且外間說起來在王府做事,那可光采的緊呢。
“我,我來晚了。”
聽到這輕柔似融的聲音小青就是一僵,慢慢扭過青腫的如豬頭般的面孔,可不是,花姬正怯怯的站在身後。
“小青姐,要我幹什麼,我,我這就去幹。”花姬怯怯的看着腳尖,聲音如蚊鳴,不知道昨天的事怎麼樣了,絡腮鬍大哥又在哪裡,更不知道小青姐會不會還打她。
小青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可能因爲臉青腫,肌肉變形,聲音有些嘶啞:“您,您怎麼來了?”心說真是看不出,她還會戲弄人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暈倒了,我……”花姬小聲的解釋,又不敢說出昨晚在小姐閨房睡着的事,聲音越來越低。
小青心下稍微安定了一些,她畢竟和花姬相處有些時日,多少知道花姬的性格。看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您,您以後不用來洗衣房了!”小青心裡苦澀,要說現在磕頭賠罪,她怎麼都抹不下這個臉,再說,也不知道主子們的心思,自己現在亂說話,可不知道會不會犯主子們的忌。也幸好花姬性子良善,多半不會記仇,以後慢慢再說吧。
“啊?爲什麼?”花姬俏臉蒼白,終於擡起了頭。
小青道:“您,您就別問了,剛剛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見花姬有些迷惑,小青無奈的道:“那,那您跟我來。”
一瘸一拐的領着花姬向外走,旁邊晾衣服的一個婦人卻跑了過來,在洗衣房中,她對花姬算是不錯的,這時就更親熱了,拉着花姬的手,滿臉喜色的道:“花姬,以後可別忘了大姐啊!”又嘖嘖,“看這小手,哪是做粗活的人?天生娘娘命啊!”讚歎不已,好似她頗有先見之明一般,更挑釁的看了小青一眼。別說花姬以後得寵怎樣了,就內宅的姑娘們,要說換這洗衣房管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小青也不吭聲,現在風頭火勢,她可老實的不能再老實了。
花姬住的小院實則就在內宅朱牆外,緊鄰通往內宅院落銅釘大門,此時大門洞開,幾名帶刀女侍衛來回巡視,見小青和花姬去了那小院女侍衛都多看了幾眼,小青急忙賠上笑臉,花姬卻看也不敢向內宅那邊看。
“您就在房裡等吧?這也快晌午了。”小青領着花姬進了小院,就不敢再進屋子了,在院內槐樹下,一臉叮嚀,就好像大姐姐。
花姬也漸漸覺得不對勁兒了,但她性子柔順,也不敢多問,只能聽小青的話,目送小青姐離去,就進了屋。
屋內檀香陣陣,她出去的功夫,已經有人來燃了香,而且牀上凌亂的被褥都疊得整整齊齊,紅幔也用金鉤掛起,屏風外的几上,還擺了水果,全不是她走時的光景。
花姬什麼也不敢碰,就這樣站着發呆,不知道小青姐要她等什麼,但她也只能等。
院內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珠簾一挑,走進來一人,花姬立時又驚又喜,正是絡腮鬍大哥,她昨晚做夢好像還夢到呢。
“絡腮鬍大哥。”花姬禁不住驚喜的喊出聲,喊完才知不妥,俏臉一紅,慌忙低下頭看着腳尖,不敢再吭聲。
葉昭一怔,隨即就笑,“這稱呼倒也別緻,有意思,有意思,哈哈。”
剛剛處理了幾樁公事,翻閱陸月亭關於公平黨的著作,卻是心裡一動,陸月亭此人,文理清晰,闡述專制制度之黑暗頗有一番見地,更極具煽情把戲,號召“全中國受苦的人聯合起來,打倒專制統治者”,這些著作據聞是陸月亭與一位在香港教會工作的公平黨人合著,看起來卻是已經有了革命黨的基本理論框架,甚至超越了驅逐韃虜的狹隘思想,加之陸月亭與大批公平黨人不知所蹤,這些人以後,若有人資助,說不定就會成了氣候,革命黨,那自然也要革自己的命,此事卻是輕忽不得,卻是要瑞四從現在開始就要多加留意。
對於陸月亭的理論,葉昭並不認同,首先在現時條件下,就算革命成功,還不是天京那幾位一般?新的貴族階層荒誕橫行,洪仁玕的資本主義治國理論只被他們當了幌子,又哪裡會做真了?再一個打破一切舊傳統舊秩序,對於立國後政策、法治、民生根本沒有概念,可不知道要折騰到幾時才能再次形成有序社會。何況革命黨欲成事,就必然要天下大亂纔有良機,這個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的時間,就錯失了追趕歐羅巴的最佳時機,這千年百年中國積攢下來的家底都會被折騰乾淨,就如同前世一般。
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踏踏實實提高最貧困階層的生活水平,提高創造財富的效率,再逐步實現健康的民意社會,纔是正途。
葉昭也相信,沒有接下來一百多年的瞎折騰,現今社會有序發展下去,到一百多年後,比之自己經歷的後世,中國人會自信的屹立於世界之林。這個自信不等於後世的自信,絕不會如同後世一般形成各種千奇百怪的思想,偏激、盲目自大、自卑媚外充斥其間,所獲得的信息渠道不同,教育不同,見識不同,而形成各種片面的世界觀。
有時候葉昭也琢磨,就算後世真的民主,決定某項國策公投,一人一票,說不定會搞得天下大亂,概因後世從沒形成一個成熟健康的民意環境,國內國外各種洗腦令人思維混亂。說到底,還是從最根源的不自信開始,從百年前就被播下了種子。
琢磨着這些事,葉昭不由得有些悶悶的,看看時辰到了晌午頭,卻是想起了花姬,不知道睡一覺好些了沒,背井離鄉被人當貨物般賣來賣去,又在府內多受虐待,可也真夠可憐的,可喜的就是小丫頭出污泥而不染,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這點也是葉昭喜歡她的地方。
等進了屋,聽到花姬一聲“絡腮鬍大哥”,葉昭不禁莞爾,半天疲累彷彿一掃而光。
“喊我葉大哥吧。”看花姬忸怩的看着腳尖,葉昭笑着說。
“恩,葉大哥!”花姬小聲叫了一聲,還是不敢看葉昭,那清澈的目光令人心慌慌的。
葉昭笑道:“幾時醒的?”
花姬俏臉一紅,搖搖頭:“不,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麼,擡頭急急的問:“葉大哥,他們沒怎麼你吧?打你了沒?”
葉昭笑道:“你說呢?”
花姬純真,可不是愚笨,敲了自己腦殼一下:“我真傻,這間屋子,定是葉大哥叫我睡的了,常八爺和小青姐都沒提昨天的事,也是葉大哥幫我的,葉大哥,您是府裡的貴人,是不是?”
葉昭笑道:“說不上,倒是和大管事挺熟。”
花姬恍然,感激的道:“葉大哥,您就好像我的外婆一樣。”外婆說每個人都有一顆天上的星星守護,在凡間,那顆星星就是你身邊的人。外婆還說,花姬也有一顆星星日夜守護着,會偷偷擦乾你的眼淚讓你不再悲傷。葉大哥就是外婆說的那顆星星吧?
和外婆一樣?葉昭哭笑不得,撓了撓頭,說:“怎樣?肚子餓了吧?想吃什麼?”
花姬不敢拿主意,說:“不去餐堂吃嗎?”
葉昭笑道:“不去,沒事,聽我的,想吃什麼就說,今天我請客,咱出去吃。”
一聽要出去吃,花姬嚇了一跳,可見葉大哥豪氣,也就壯了壯膽子,點了點小腦瓜,實則心裡可是抱着赴死的決心,若被人揭發,不能連累葉大哥。
葉昭道:“你想吃什麼?”
花姬小聲道:“大哥吃什麼花姬就吃什麼。”
葉昭就笑:“那這麼說吧,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是什麼?”
花姬脫口而出:“大棒湯刀米飯。”很小的時候外婆託人從城裡買,最喜歡吃的美味。
葉昭就笑:“那咱就去吃大棒湯,你等等,我去問問這哪有賣的。”
葉昭到得外面,幾名便衣侍衛忙散開,見葉昭招手才走過來,葉昭就問:“你們可知道什麼是大棒湯。”隨即看着一名侍衛笑道:“你是雲南人,定然知道,雲南大棒湯。”
那侍衛一怔,道:“奴才聽說過,這大棒湯在廣州喚作涮油湯。”
葉昭道:“哪裡有得賣?”
“東城三道門那最多。”侍衛臉色有些古怪。
東城三道門?那不是大雜院區了?朱絲絲就住那裡,貧民最多,再見侍衛臉色,葉昭也知道定然不是什麼珍稀佳餚。
隨即葉昭就衝屋裡喊:“花姬,走了,咱就去吃這個大棒湯。”
花姬怯怯走出來,跟在葉昭身邊,雖然回來可能挨一頓毒打甚至被再賣掉,可也不想掃了葉大哥的興。
……坐在馬車裡,花姬低着頭不說話,更不敢看葉昭。
馬車一溜疾馳到了東城,葉昭掀開窗簾向外望,卻是微微點頭,剛剛經過的就是朱絲絲家住的院子,那倒塌的院牆已經壘砌起來,旁邊幾座大雜院也是,都經過了修繕,這一點點的,生活環境在改善中。
不過等葉昭見到什麼涮油湯,立時有些頭暈,什麼涮油?不過是火巷子裡賣的苦力飯,不知道煮了多少年的骨頭煮出的一點油花花,燴大塊大塊的白菜,一大海碗刷油湯裡或許能找到一絲塞不住牙縫的小碎肉末,配以硬的硌牙的糙米飯,就是涮油湯刀米飯了。
葉昭跟飯攤老闆聊了幾句,聽聞現在廣州還有一種雜燉肉的吃食,這老闆就在經營,等過晌午一兩個時辰後,涮油湯就收了,開始賣雜碎肉。所謂雜碎肉就是從酒樓、大飯館蒐集的殘羹剩菜。飯攤子收回來摻幾瓢水,灑把鹽一煮,看起來還是香噴噴油汪汪的。窮苦人家花三五個小錢買一碗,還吃得樂呵呵的,戲稱裡面的豬骨頭是狼牙棒、肉皮是滾刀肉,魚骨頭是棒子魚。
老闆又說,現在這涮油湯的白菜已經是買的新鮮白菜,再不是以前去菜市場撿的爛白菜幫子了,而雜碎肉,生意也沒以前好了,以前人們吃雜碎肉,窮苦人一年都見不到葷腥,過過嘴癮,現在廣州城裡,逢年過節能買上二兩肉的人家越來越多,何苦吃人家的剩菜?
老闆嘆氣說,看樣子再過兩年,這雜碎肉只能去鄉下賣了。
葉昭心裡這才舒服了一些,總算能看到些成效,也不枉自己彈精竭慮的折騰。
今日就嚐嚐這白菜湯,也好知道苦哈哈的日子是怎麼過的,葉昭帶着花姬就站到了那油乎乎的三角破爛攤桌前,卻是板凳都沒一隻,只能站着吃。而苦力們,大多蹲在一旁吃的酣暢淋漓,看起來香極了。
“老闆,來兩份!”葉昭招呼着,立時無數道目光射過來,要說葉昭和老闆搭訕,人家還以爲可能是問路什麼的,可要說吃飯?葉昭和花姬雖然衣着不華貴,但卻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加上花姬又是天仙一般的小美人兒,跑來吃苦力飯?說破大天也想不到啊?
葉昭纔不管旁人的目光,泰然自若,花姬跟着他,什麼也不理會,葉大哥怎麼說就怎麼是。
“葉昭?”突然有帶着詫異的清脆聲音。
葉昭回頭,火巷子口,站着一位英姿颯爽的女警,嬌美俏麗,黑色制服,窄窄的小皮帶束緊柔軟纖腰,更顯酥胸挺拔飽滿,腰肢纖細,翹臀豐盈婀娜。
正是朱絲絲。
可不是麼,現在廣州雖然未用公曆,但巡捕房等衙門,卻是七天一歇,葉昭覺得這樣科學些,更能調動公務人員工作的積極性,算算日子,今日正是休息天。
葉昭絡腮鬍的形象去過西關巡捕局,朱絲絲自也識得他。
朱絲絲身邊有一位老人,臉上皺紋深如溝壑,密密麻麻的,一見就飽經風霜,背有些駝,精神倒矍鑠。
朱絲絲第一眼看到的是花姬,畢竟這般美貌的小嬌娃極爲惹眼,更不要說她那及股的黑柔柔長髮了。
再見到這小美嬌娃的同伴,朱絲絲立時就有些冒火,這個色狼,又從哪兒拐帶的這麼一個美得冒泡的小美女?
再見兩人站在苦力堆裡,朱絲絲就更氣不打一處來了,這個淫棍,又好色又吝嗇,明霞就是,買了糟蹋過了就扔人家回了家,飯都不給一口,現在更是變本加厲,要人來吃這白菜幫子?可真知道省錢。
本來因爲黑警的事,加之葉昭做事很有頭腦,朱絲絲對他微有改觀,現在卻是恨不得剁了他。
葉昭見到熟人,就笑着過來打招呼:“朱絲絲,啊,這是世伯吧?”見老人和朱絲絲神態,便能猜到是父女。
朱老爹笑容倒慈和,問道:“絲絲,這是你朋友?”
“同事,朋友可不敢當,朱巡長是我上官。”葉昭搶着回答,見朱絲絲兇巴巴瞪着自己,開始有些奇怪,上次去巡捕局自己可是立功了呢,可轉瞬見到朱絲絲就一臉愛憐的問花姬:“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葉昭就明白了,敢情又以爲自己從哪買的小女孩來糟蹋吧?說起來也是,花姬年紀不大,可能虛歲也就十五六,只是發育比蓉兒可成熟多了,但一看,也知道是小不點。
花姬怯怯的低頭回答:“花姬。”
聽這名字,朱絲絲看葉昭的眼神就更加冒火,很明顯啊,買來的。
朱老爹卻沒想那麼多,聽說是朱絲絲的同事,就心下不落忍,道:“手頭緊,也別吃這剩菜剩飯啊,跟我來吧,我們下館子請親家母,也不多雙筷子,來吧。”
朱絲絲心下鄙夷,心說他纔不缺錢呢,就是小氣的要命。拉起花姬的手,說:“走,跟姐姐去吃排骨。”心下琢磨,怎麼壞了這色棍的事兒,最好把這小不點偷偷放走。
花姬就眼巴巴看向葉昭,自然要聽葉大哥的。誰知道朱絲絲拉着她便走,花姬忙用力掙脫,卻哪裡能掙開朱絲絲的手?
葉昭無奈,只好跟上去,又對花姬道:“別怕,這位朱姐姐是好人,就是這兒有些糊塗。”說着話,指了指自己腦袋。
朱絲絲怒目而視,花姬卻悄悄將小手從她手心抽出,更跑到了葉昭另一側,顯然覺得朱姐姐跟葉大哥說的一般,腦子有些問題。
四人進了跟前一家酒館,雖不大,倒也整潔。
靠窗桌就有人叫:“老朱,這兒。”卻是位大嬸,四五十歲的年紀,三角眼,一看就精明,穿着藍布裙子,補丁摞補丁。
朱絲絲兇巴巴對葉昭道:“一會兒少說話,吃你的就行了,我是請花姬吃排骨,不是來請你攪合的。”
葉昭做了個OK的手勢,朱絲絲見過幾次,知道什麼意思,瞪了他一眼,就走上去跟那大嬸打招呼。
葉昭和花姬坐下,卻是老實不客氣的點了幾道肉菜,排骨、燻雞、蒸魚,氣得朱絲絲一個勁兒拿眼瞪他,可當着那大嬸,又不好說什麼。
聽朱老爹和那大嬸說話,原來是定彩禮錢、選日子,朱絲絲的哥哥和李大嬸的女兒都是印刷廠工人,卻是看對了眼,可說是自由戀愛了,但朱家提親卻被李大嬸拒絕了,概因嫌彩禮少,經媒人幾次傳話都談不攏,於是朱絲絲做主,約李大嬸出來談,朱老爹這個家長自然要在場。
這也是新時代婚姻的新特色了,以前好像沒有這種三頭六面討論彩禮的。
李大嬸態度很堅決,五十個銀洋,少一塊也不行,更說什麼陳家公子要娶她家小三做妾,張嘴就五十塊銀洋,如果朱老爹不答應,她就將女兒嫁去陳家。
朱絲絲將彩禮從二十塊銀洋加到三十,李大嬸說什麼都不同意。
葉昭一看就知道,朱絲絲這才賺了有一年餉麼?這一大家子估計都要靠她了,哥哥娶親,弟弟上學,這怕還不止一個哥哥。就說三十塊銀洋,怕還要跟人借,慢慢還,也怪不得她這般節儉了。
李大嬸態度卻是極爲堅決,更譏刺道:“你家大少要是真疼我三姑娘啊,就別跟菜市場買菜一樣,這哪還有討價還價的?”又對朱老爹道:“我看啊,我家三姑娘來你們朱家也是受苦,要不就算了吧?”
朱老爹臉色黯然。
朱絲絲眼裡就有些冒火星,顯然若不是爲了哥哥,早就不受這氣了,可她那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家,哥哥能成家是父親最大的心願,何況哥哥也老大不小,早就該說媳婦兒了,以前一直沒條件,現在好不容易哥哥自己有了意中人,怎麼也要幫哥哥娶回來,受多少委屈也要忍着。
朱絲絲一咬牙,就準備提價,雖然四十個銀洋可能壓得一家幾年都喘不過氣來,可自己再省省,總能緩過勁兒。
葉昭這時突然笑道:“是啊,李嬸您說的沒錯,這結親不是菜市場買菜,討價還價的沒意思。”
朱絲絲這個氣啊,瞪着葉昭:“你別說話!”
李大嬸卻合心意,喜道:“是啊,還是這位大兄弟是明白人,咱這麼商量啊,傳出去都惹人笑話,我的臉可都沒處擺呢。大兄弟,你說是不是?”
葉昭笑道:“那是,彩禮嘛,當然是一口價,實在談不攏,一拍兩散。”
李大嬸笑眯眯的點頭。
朱絲絲直想拿筷子戳爛葉昭的嘴。
葉昭卻兀自不覺,對李大嬸道:“您是嫁女兒,不是賣姑娘,這可沒待價而沽的理兒,現在這世道是好了,可二十塊大洋,那買的米能堆成小山,擱以前成親,就咱們這窮門窮戶的,也就一斗米的事兒,大嬸您說是不是?”
李大嬸笑容僵住,看葉昭的眼神就不那麼友善了。
葉昭又道:“就二十塊大洋,這窮人家有幾個拿得出?大嬸你要同意就同意,不願意咱就一拍兩散。”
朱絲絲差點被氣死,叫你不攪合,非要攪合,就知道你在準沒好事兒,三十塊人家都不答應,你這又降到了二十塊?這不成心搞破壞嗎?
李大嬸勃然色變,站起身道:“朱大哥,朱家大妹子,這是你們的意思是吧?那沒什麼好說的了,我走了!”
葉昭不等朱絲絲說話,就道:“您走您的,可您得知道,五十塊把女兒賣去做妾,你這一輩子就是拿了五十塊的好處,三姑娘在人家裡受苦遭罪,說不定過幾年人老珠黃被趕出來,您要白養着她不說,還被人笑話,這要您養個二三十年,那要多少米糧?吃穿用度,您算過嗎?”
李大嬸哼了一聲:“你就知道我家三姑娘不能得寵,生個一男半女?”
葉昭笑道:“咱窮苦人家的孩子,還真能指望去爭寵啊?說不定三兩個月人家就淡了,那哄主子的妖媚勁兒咱窮人家的孩子哪能學得來?就算學得來,可你想想,你家三姑娘鬥得過人家?退一萬步說,偏房就是偏房,做了人家小妾,就一輩子別想擡起頭來。您李大嬸算盤打得啪啪響,這筆生意,你就只有五十塊的好處,只能少,不會多,還令女兒受一輩子苦。”
李大嬸默然不語。
葉昭又笑道:“咱們再接着算算這二十塊銀洋的收益,第一,三姑娘和朱大哥情投意合,三姑娘找了個好歸宿,小兩口都賺工錢,日子肯定和和美美,以後逢年過節這做女兒女婿的感您恩義,一年就算只塞給您一個銀元,您長命百歲,這就把那三十塊賺回來了。第二,你有了朱家做親家,有事守望相助,而不是陳家那掛名親戚,避你還來不及,有事兒你也登不了人家的家門,是吧?”
葉昭又指了指朱絲絲,道:“大嬸不知道吧,這位朱姑娘別看小小年紀,可就是巡捕房的巡長了,手下幾十號巡警呢,這以後就算熬年頭,我看熬個咱廣州府的局總也沒問題,您可不想想,那是多大的官兒,陳家比得了?而且這是實實在在的親戚。退一萬步,就朱姑娘一直幹巡長,那你李家也不用怕被人欺負吧?李大嬸您應該兒女不少吧?要說找個本分工作,朱巡長都幫得上忙,西關是什麼地界?全廣州城的大戶可有多少在西關?朱巡長就是管西關的,土皇帝,人頭熟着呢,幫介紹個工作,又不是貪贓枉法,一句話的事兒。”
“其它的我就不多說了,大嬸,看您也是個精明人,我說的在理不在理您應該清楚。”
李大嬸臉色數變,說:“我,我去茅房。”
看着李大嬸的背影消失在酒館門口,朱絲絲咬碎銀牙,罵葉昭道:“叫你別攪合別攪合!你整天除了壞我的事兒還幹過什麼?我上輩子欠你的?!就知道胡說八道,什麼土皇帝?找什麼工作?”又對朱老爹道:“爹,實在不行我去跟李嬸說,五十就五十吧,大哥還等着回信兒呢,這從早上他就心神不寧的,飯也沒吃。我去追李嬸。”說着就站起身。
朱老爹卻蹙眉道:“我覺得這孩子說的在理,你呀,別急,等等,我看李家嫂子不會就這麼走了。”
朱絲絲瞪了葉昭一眼,恨恨坐下,心下兀自不平,對花姬道:“妹妹,你不用怕他,現在就走,有我在,他敢追你,我崩了他!”
花姬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兇巴巴的姐姐在說什麼,怯怯向葉昭身邊挪了挪身子。
葉昭卻是笑着問花姬:“排骨好吃麼?”
花姬嗯了一聲,又低聲道:“葉大哥,我聽您說話,比什麼都開心。可,可就是……”坐在葉大哥身邊聽他說話,心裡暖洋洋的,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葉大哥。
葉昭笑道:“那我以後就常常說給你聽。”
花姬歡喜的點點頭,卻不去想旁的了,見不到葉大哥又怎樣,常見葉大哥,只會害了他、只要葉大哥一輩子快快活活的,就比什麼都好。
朱絲絲咬着嘴脣,眼前氣得有些發黑,真不知道這個色棍是不是會給人下藥?明霞也是,這天仙般漂亮的小妹妹也是,都以爲他是什麼大好人一般,可也是,這麼小的小不點,被人哄幾句,還不就以爲他是好人了?又哪知道這個人多麼卑劣?
這時節,李大嬸迴轉,卻是一臉笑容,坐回了原位,對朱老爹道:“朱大哥,那今兒咱就把日子也順便定了吧。”
朱老爹一怔,說道:“那彩禮……”
李大嬸滿臉的笑,別提多親熱了:“我吧,剛剛是跟您和大侄女開玩笑,只要我家三姑娘有個好歸宿,我這做孃的還不開心麼?這彩禮多少,就是個心意。我知道朱大哥家裡也有難處,就二十塊吧,太少了,也讓人說您朱大哥摳門不是?再說了,我大侄女也得要這個面兒啊!”
朱老爹心一寬,偷偷對葉昭挑了挑大拇指。
朱絲絲訝然,卻仍是瞪了葉昭一眼。
等朱老爹和李大嬸把日子都定了,李大嬸前腳剛走,朱老爹就一臉感激的對葉昭道:“這可真不知道怎麼謝你了,你,你這可是我朱家的大恩人,大侄子,我賣個老,喊你大侄子行吧?”
葉昭笑着點頭。
朱老爹就道:“大侄子,您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這麼着,過兩天我家老大休班,你一定到,我要叫那小子好好謝謝你這個大媒人!”
葉昭笑道:“一定一定。”
朱絲絲翻着白眼,自不理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