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是直到天河之戰即將結束這天，才知道火燒天河以及弦城政變和華素素之死等一系列消息的。
之所以他得知消息會如此之晚，而且得到的時機如此之巧，當然是月洛寧刻意安排的。
她可不想火燒天河燒了一半，林四突然殺出來，然後下令停止這一戰。既然已經決定要做了，那她當然要做完，做到林四即便阻止也改變不了什麼的地步。
他原本就在前線忙着和神炎紫星聯軍大戰，之前他創下的優勢現在還在，但卻已經沒有最初那般順利了。
月國三路大軍都突破了紫星邊境，開始向紫星腹地進兵。但東西兩路的敵軍損傷並不大，只是被擊敗後選擇了後退而已，而後方還有許多的城池據點等待着紀冰雲和薛塵沈卿去攻打。
至於中路，現在其實是大舉推進的好時機。
神炎國內的增援還沒有那麼快就來到紫星前線，目前中路面對的只是紫星王國各地緊急調來的城衛軍和其餘邊軍。
這些軍隊的戰鬥力，和神炎大軍自然無法比擬。現在中路的他們只能是被動挨打，這樣的殲敵機會林四當然不會錯過。
一旦等到神炎援兵到來，戰鬥就會再次變得膠着不堪。類似之前延山城那樣的大捷本就需要一定的運道，並非每次都能打得出來的。如果當時舒戰沒有輕敵冒進，那現在三路大軍恐怕都還在邊境不得寸進。
對面那些紫星軍隊確實談不上有多強，但如果他們和神炎大軍會合後，發揮出來的作用可就難說了。
可以說，眼下算是中路戰事的關鍵時期，林四是不能輕易離開的。
然而在得知後方那些讓他無法冷靜的消息之後，他還是第一時間脫離了大軍，將中路軍暫時交給了樊星蔣奇等人指揮。
在他看來，現在中路敵弱我強，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樊星蔣奇等人跟了他這麼多年，加上古於達和孟真都是沙場老將，繼續之前的戰局應該沒什麼問題。
反正自己離開也不會太久，更何況這也算是給他們表現機會嘛，自己是不可能一輩子不離戰場的。
主帥擅離職守這種事情，對於任何一名將軍而言，都是極大的不負責。
然而誠如當年慕哲平所言，林四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將軍，哪怕他現在已經是名將篇第一人。
雖然他做的似乎一直都是大事，但其實他骨子裡根本就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兒女情長在他心中佔據的地位永遠更重。
素姐都死了，他怎麼能不回去？而據說唐小芷還曾被制住，受到過驚嚇。
當然，最讓他無法接受的，終歸還是火燒天河。
他做夢也想不到，月洛寧所說的讓她和羅侯來打，是這個意思。
他之前爲什麼拖着不想打天河，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不想殺死太多天河人，免得將來自己和尹漓無法面對。
而現在，月洛寧已經把這件事做絕了，做到了他從前無論怎麼設想，都不會想到的地步。
這一戰雖然不是他打的，但他卻知道，自己和尹漓恐怕再無和好的那天了。
平心而論，火燒天河是最有效，也最能減少本方士卒傷亡的戰術。林四本該欣慰纔是，畢竟他一直也很體恤自己的士卒。
然而這一次，他是着實無法接受，因爲太殘忍，太沒有人性了。
即便沒有尹漓，他一樣會爲這種事情而感到憤怒，因爲除了月國親王的身份之外，他還有個身份，那就是——人。
月洛寧和羅侯就沒想過，這場大火會燒死多少無辜的人嗎？會徹底毀掉一個國度嗎？他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果然啊，果然這一君一將根本就不能結合到一起。因爲這兩人，都冷酷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
他確實很想回去看素姐，哪怕她已經永遠無法和自己說話了，然而他最終選擇的方向還是天河。
他希望自己能阻止災難繼續惡化蔓延下去，能避免一點，算是一點吧。
只可惜，當他到達天河時，最後一片山林已經被點燃了。
當他來到戰場上方時，尹漓已經在進行那吊橋上的最後一戰了。
看到她渾身浴血孤軍奮戰，林四內心彷彿有一道聲音在不斷提醒自己，下去幫她，下去和她並肩作戰。
他不知這聲音是連山的，還是自己的……
然而對面那些‘敵人’，都是月國士兵啊，自己怎麼和她並肩作戰？
還不等他出面下令阻止這一戰，戰鬥就已經結束了，而他唯一能做，也根本不需要思索就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救走自己的朋友。
他沒時間去給教訓羅侯，事實上他何嘗不知道那樣做對月國，對大軍的影響都很不好。
抱着她飛在高空時，他只感到內心有一團火焰在不斷燃燒，和下方依舊還在燃燒的大火一樣無法撲滅。
他痛恨自己時而理智時而感情用事，時而想着大局時而又想着兒女私情，以至於永遠無法達到兩全，無法問心無愧逍遙痛快。
他已經不知該對尹漓說什麼了，告訴她這一戰並非自己所願，是他們瞞着自己的嗎？那豈非太過推卸責任，月洛寧是月王還是自己的姐姐，自己身爲月國大將軍，有些罪過本就是自己應該替她擔的。
認個錯道個歉，希望她能原諒自己，忘卻不好的，然後大家一起重新面對新的未來？哈，這種事情如果她都可以不往心裡去，那她就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尹漓了。
外人眼中不食人間煙火，萬物不縈於心的天女，其實是個非常看重感情的人啊。無論是對心宮同門的感情，還是對天河人的感情……
這件事，是根本無法化解的。
事實上，就連當年素秋和冷瑤的死，她也從沒親口說過原諒了自己不是麼？只不過兩人默契的選擇了避而不談，選擇了強行忘卻而已。
然而，自己現在又能做什麼呢？
身爲她朋友的自己，本該站在她這一邊。然而自己是月國****，這個身份決定了自己無法因爲她而背離月國，也無法因爲她而殺死月洛寧羅侯這些‘兇手’，然後主持什麼公道。
他甚至有些慶幸她昏迷了，那樣自己暫時就不用面對她的眼睛。
他帶着她一直飛向了東面的大海，恍惚間，心思紛亂無比的他感受到自己心口被一隻小手掌貼住了。
他知道，她醒了。
心口這種地方當然屬於要害，哪怕林四也不例外。換作一般人，即便按住了他的心口，也不一定有機會傷他，甚至就算出手了也根本傷不了，畢竟人形魔獸的體魄很強。
但尹漓卻不在此列，哪怕她現在極度的虛弱。如果她現在想要對林四不利，依然有着極大機會得手，畢竟兩人相隔太近了。
從前她開過好幾次類似的玩笑，甚至在回蒼羅大陸那次，尹漓還險些玩過一次真的。但林四卻彷彿從未長過記性，依然還是任由她這個‘仇敵’輕易得到下手的良機。
“你要殺我嗎？”
他心內充滿着不安，然而這不安卻並非擔心自己會被她所傷，而是無法確定她此時的心意。
“你猜？”
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彷彿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境，彷彿真的可以忘卻一切，然後重新開始了一般。
“我不知道會……”他覺得雖然根本沒有理由來讓她原諒自己和月國，但自己至少該給她一些交代。
只是，她似乎根本不需要什麼解釋和交代了。
“別說了。”她移開手掌，染血的細長手指豎在脣邊輕噓了一聲。
這讓林四終於明白，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真的發生了。雖然她沒有大喊大叫，咬牙切齒痛罵自己，然後出手傷人，甚至是崩潰哭泣。
“對不起，我……”
“呵……放我下去吧。”
就連道歉，她都已經不需要了。
“噢……”
他本想將她送回心宮的，但她既然開了口，林四隻能尋找一個海上孤島作爲她臨時的安身之地。
小島極小，比從前他們呆過的那些小島更小，荒無人煙的小島從一端道另一端，連一里路都不到。
將她放在海灘之後，盤腿坐在沙地上的她只是怔怔望着前方來來回回，彷彿永遠不會停歇的海浪。
林四很想爲她療傷，但看到她空洞無神，卻透着疏離意味的雙眸，他只能放下了這份‘好心’。
他打算去生一堆火，然後去海里捕點魚。
但他只是剛剛邁出腳步，她的聲音就從背後傳了過來。
“你可以走了，謝謝你救了我。”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啊……你的傷勢……”
“我沒事。”
“哦……那我們……”
這一刻，林四忽然很想談一談天河，談談自己和她之間的事情。哪怕根本無法交代，就算她要痛罵和仇恨自己，至少也要說出來。
繼續這樣下去，彼此之間只會變得越來越壓抑。
“我們還會再見。”
她根本就不想再談那些事情了，說完這句話之後，她便徹底進入到了入定狀態，甚至隔絕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林四不明白她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會代表着一切都過去，更不代表她已經看開放下了。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遵從她的意願，離開了這裡。
尹漓對他而言很重要，但華素素也重要，更何況還有小芷。他沒有太多時間在這裡徘徊，他早已是歸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