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邊斜陽將屋宇的影子極盡拉長時，弦城已經重新平靜了下來。
之前的爭鬥彷彿根本就沒有發生，城衛軍禁衛軍以及御林軍全都回到了原位，而街上別說發生什麼騷亂，甚至就連官方的盤查都沒有。
朝廷發出了公文，月國大將軍北王月連山因爲某些不便道出的原因而主動請辭，決意離開月國。女王陛下並未重重治他的罪，除去削職爲民之外便無其他懲罰，甚至還苦苦挽留他常伴身邊。
但北王殿下無意回頭，兩人因此而爆發了一場小衝突。
而現在，月連山已經和月國再無關係。
這份公文讓許多弦城官員與百姓心頭百感交集，一時間竟是無人能評說半句。
他們之中有些人其實也能看得出來，陛下和北王殿下之間的衝突，恐怕沒有公文上所說的那麼簡單，畢竟當時的聲勢根本就像是一場大戰。
然而無論如何，這兩人畢竟都還活着，而弦城三軍似乎也沒有出現什麼大規模的傷亡。
最重要的是，月國並不會因此而陷入內亂了，這或許算是個好消息。
是啊，好消息……
他們這段時間一直聲討的那個人，終於受到了‘制裁’。他的王爵沒有了，大將軍之位也沒有了，這應該算是沉重的懲罰了吧？畢竟以那個人的實力，投入獄中乃至處死本就是不可能的。
然而不知爲何，街上卻根本沒有絲毫因爲朝廷‘秉公辦事，懲除首惡’，沒有因爲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而爆發出大快人心的喝彩聲。
許多人在看完公文之後默默回到了家中，許久都沒有出聲，更笑不出來。
他們完全有理由歡呼，他們原本要的不就是這個麼？他們耿耿於懷的月國毒瘤，無人能治的黑幕源頭終於被清除，這是正義終於戰勝了強權啊！
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何無法高興起來，爲何會這般心情沉重。
或許，只是因爲不習慣吧。
不習慣那個幾乎快要成爲月國某種象徵的人，真的突然變得和月國毫無關係了。
……
兩天之後的弦城王宮，身着一身太監袍服的周子川躬身走進了書房內。
“奴才叩見陛下。”雙手捧着一份卷宗的他對着房內的女人行了個大禮。
一如林四所料，王宮大殿因爲他和連琴的戰鬥而變成廢墟後，這兩天的早朝月洛寧不得不換成了偏殿。
此時正值下朝之後，周子川過來是有事向她稟報。
周子川的存在目前還算是個秘密，不過月洛寧遲早還是會讓他走到臺前，因爲這個人確實很好用。
但另一方面，她也沒打算讓周子川站到朝堂上去。她是會重用周子川，可那身太監服飾也足以說明她對周子川的態度了。
“何事？”她頭也不擡的問道。
她依然沒有放下手中的筆，昨天的戰鬥以及臉上那觸目驚心傷痕彷彿根本就不存在。
“城內出現了一些騷亂。”
“什麼騷亂？因爲林四？”月洛寧終於提起了一絲注意力。
“是……一些文人趁機大肆批駁他，直言他是月國開國以來第一罪人，還有人責問陛下爲何不將他打入獄中重重處置秋後問斬，認爲陛下是徇私枉法包庇親人，城內一家商報還發出了討伐林四的檄文。”
“然後呢？”月洛寧不置可否道。
“然後城內一些百姓撕下檄文，圍攻打砸了那家商會……”周子川偷偷看了月洛寧一眼，他也不確定月洛寧聽到這件事之後的態度。
那些百姓可是在幫林四出氣啊，這代表他們對林四依舊還有懷念，這應該是月洛寧極其不想看到的吧？
“他們在爲林四不平？”
“算是吧……”
“呵，他們早做什麼去了？”月洛寧眼內閃過了一抹譏誚。
“還請陛下示意奴才等人該怎麼做？”
月洛寧思忖片刻後，才面無表情道：“讓他們砸吧，撤回城衛軍。”
“啊？”周子川先是一愣，旋即忽然明白了過來：“陛下是打算……”
“不錯，你總歸還不算太蠢。有些人前段時間跳得意忘形了，這很不好。現在已經不需要他們，許多事情也該恢復正常了。”
周子川徹底拜服，他高聲道：“奴才明白了！”
是的，他明白了，他已經猜到月洛寧想要做什麼了。
之前爲了打擊林四，月洛寧暗中推波助瀾，主導了一場月國文化學術界的‘倒林大潮’。因爲朝廷的默許和縱容，一時間月國各界名流學士文人學子以及那些商報紛紛發文發聲抨擊林四，幾乎是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根本沒人管。
有句話叫做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次數多了，漸漸就會被很多人當成真的。於是很快不光學術界，就連民間的風向也變得不利於林四，許多百姓也開始反感林四。
至此，倒林大計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林四前天在殿前廣場上之所以生出隱退之念，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實就是對月國百姓心寒了。可以說七大罪終歸還是發揮了作用，月洛寧算是達成了她的目的，否則前天就算林四會退去，回去後也很可能會起兵推翻月洛寧報仇。
但是凡事有得往往也有失，倒林大潮也是如此，在扳倒林四這件事上，月國學術界算是被月洛寧暗中當槍用了一回。可也因此，現在的月國學術界變得太‘自由’了點。
怎麼可能天天只是抨擊林四，很多東西他們都會抨擊，都會議論的。
以往根本不能議論的朝政軍事，根本不能妄加揣測的王室秘辛和政令舉措乃至一些誅心言論，在那段時間層出不窮。
這件事是好是壞很難評說，但這絕對不是月洛寧想看到的。她何嘗看不出繼續這樣下去，自己的統治很可能都會出現問題。
發展到最後，自己反而要看這些文人臉色行事？這是她不能容忍的，在她看來，酸腐文人除了空談之外還會什麼，她月洛寧又怎麼可能會被別人左右？
然而當初爲了打倒林四，這股風潮月洛寧根本不能喊停。現在已經是越演越烈，根本停不下來了。
現在她已經暫時用不上那些商報和文人了，可她就算想要‘過河拆橋’，也沒那麼簡單了。
換在從前，這些人哪裡敢要求朝廷如何如何？哪裡敢公然指責女王陛下徇私包庇？私密討論下也就算了，還敢公然貼出來四處宣揚？這換在月山在位時，就算不殺頭也是要下獄的。
可惜之前月洛寧已經刻意做出了開明寬容的形象，顯得毫不在意，現在如果直接查封打壓出爾反爾，只會引起極大的反彈，甚至民間百姓都會不滿，覺得朝廷這是在堵悠悠衆口了。
所以，這件事其實還真不太好辦。
不過月洛寧就是月洛寧，她已經有了更好的解決辦法。
一如當初她利用月國學術界給林四當敵人，最後將所有月國百姓捲進去一樣，這次她也爲這些學術界文人找了個敵人。
林四終於離開了，或許是因爲他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月國從此少了一根擎天巨柱，再也沒有這位天書策第一名將了。許多人心內開始感到不安了，他們甚至擔心月國的將來，擔心沒了林四的月國會被打回原形了。
因此，有些人開始回憶他的好了。這一反思，後果是出人意料的。
剛剛打了天大的勝仗，回來就被人逼走了，這聽起來就有些不太公平，就有些值得同情。仔細想想，那個人一直都在爲月國征戰不是嗎，他本人從未欺壓過百姓，從未有哪個月國百姓因爲他而遭難，反倒是他一直在保護着他們。
七大罪……其實離他們很遙遠不是嗎？
這個時候，其實是不能說林四壞話的，月洛寧本人一開始就預見到了這一點。因爲這個原因，林四離開之後，她根本就沒有沒有急不可耐的抹黑他貶低他，她知道這會讓許多人反感。
就算要徹底抹除林四的影響，也不能急於一時，必須慢慢來。
可是，有些人不明白啊！
那些人前段時間‘得意’太久了，有些忘形了，打倒林四讓他們覺得是取得了一場打倒權貴惡勢力的輝煌勝利，他們甚至還想要更解氣，更酣暢淋漓的勝利……
卻忘了‘痛打落水狗’這種事不是人人都喜歡做的，失意之人有時候反而會讓人同情。尤其林四在民間的影響，並沒有徹底消除，民間其實依舊有人崇拜他。
利用百姓們對林四的懷念和同情，來打擊那些學術界的文人名流，打擊那些可能開始別有用心的人，這便是月洛寧計劃的第一步。
讓月國學術界，和月國普通百姓漸漸變得對立起來。
這把火便原本是燒不起來的，畢竟對於林四的懷念不會太久也不會太過激烈，根本不足以形成一場另類的‘戰爭’。
但是，有月洛寧的推波助瀾就不一樣了。
文人和升斗百姓本就不能完全算是一路人，他們之間是有矛盾的，就看怎麼挑動了。除了林四這個誘因之外，可以利用的東西還有很多，這把火最後會越燒越旺。
所以她現在不會阻止百姓們對那些文人和商報的圍攻，她同樣還是會默許和縱容，必要的時候她甚至可能還會給林四歌功頌德一番。
那些文人註定會不服，會反擊，他們連林四都敢聲討，連朝廷都不敢動他們，還會怕這些普通百姓？他們已經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了，他們不會容忍這樣的挑釁。
於是爭鬥會越演越烈，最後他們會真的成爲月國的‘敵人’。
到時候月洛寧再收拾他們，那就是順應民意了……
在想明白這一切之後，周子川怎能不心悅誠服？月洛寧明明剛剛纔知道外面的騷亂，明明這是一件壞事，可轉眼間她就已經想到了怎樣利用它來爲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她沒有沉浸在趕走林四的勝利喜悅之中，也沒有執着在被尹漓劫持劃傷的憤怒仇恨裡面，她早就恢復了冷靜清醒的狀態，早就看到了更遠的地方，着手她的下一步。
這位女王陛下的心機手段，讓周子川都隱隱感到心底發寒。
這兩天他原本一直在猜測那天廣場上的爭鬥是怎麼平息的，而現在他已經徹底熄滅了探究之心，他甚至不確定月洛寧是否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
“奴才知道該怎麼做，一定不會讓陛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