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章 醉玲瓏12
上元日(元霄節)。
我將迎接四方諸侯的盛宴設在了保和殿。
保和殿中,有我的文臣武將,有四方夷服的諸侯國國君,還有頡利、咄吉等歸降於我的十四國君長。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陛下,爲何不見衛公?”
看着頡利,我輕嘆一聲,“你是來找他報仇雪恨的?”
“爲何這麼說?”
李靖和頡利在突厥戰場上有數番交鋒,更是在一場戰爭中李靖誤殺了哲珠,導致李靖很是遺憾。是以在頡利請降後,李靖便解甲歸田,隱居在位於長安城西四十里外一處風景絕美的地方━━羨陂山。
頡利這幾年遠在幽州替我管轄突厥移民,當然不知道李靖歸隱之事,如今聽我說了原由後亦嘆道:“衛公考慮得太多了。戰亂之中刀劍無情,誰又顧及得了誰呢?它日,陛下帶微臣前往羨陂山,勸衛公下山再來報效朝廷。”
頡利能夠不記仇我自是高興,‘哈哈’一笑下說道:“只怕誰也勸不了衛公下山了。”
“爲什麼?”
“長年征戰在外的他如今只想過那種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似懂非懂,頡利說道:“一個大男人,哪有那般矯情,管他想過什麼生活,那便由了他。”接着,頡利話鋒一轉,“觀音婢呢?”
斜睨着他,我‘哦’了一聲,卻不言語。
“李世民,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想見見她而已。”
但凡關乎你的事,頡利對我就不怎麼尊敬了。心中冷哼一聲,我說道:“你不是不懂我中原禮儀,一朝皇后哪是說見便是能夠見到的?”
“說句實在話,你們中原禮儀真多、真麻煩。”語畢,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遞到我手中,“拿着,這是疊羅施孝敬觀音婢的。”
接過頡利手中的盒子,我掂了掂,“嗯,這個兒子認得不錯,還知道孝敬他娘。”
笑得很是欣慰,頡利說道:“也算他們二人的緣分吧。幸好疊羅施的脖子中一直戴着觀音婢送他的平安扣。”
我知道,那還是晉陽兵變前夕,頡利率大軍兵圍太原,爲解太原之圍,你應頡利之邀前往會面,然後送了一盒禮物予頡利,說是送予疊羅施的週歲禮物。那一年、那一日,你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頡利不戰而退。也從此,頡利便讓疊羅施將那些禮物中的一塊平安扣一直戴在身上。萬不想,多年後,你會因那平安扣認出疊羅施並將他救下送還頡利身邊。
呃,確切的說,那平安扣是秦媽媽認出來的,然後引導着你救下疊羅施。
念及過往,我問道:“疊羅施呢,怎麼不見?”
“小東西們哪願意和我們待在一處,早和你的太子爺、魏王爺瘋到街上去了。還吵鬧着要遇上兩個美麗的姑娘才最好的話呢。”
呵呵,這幫毛頭小子們,一個個都大了。
“好罷,這禮物我替觀音婢收下了。福田,來,將這禮物送到皇后娘娘處,就說是頡利可汗送的。”
“是,陛下。”
福田方方告退,殿下的人羣中明顯的起了轟動。緊接着,傳來陣陣‘聖女到’的傳報聲。
頡利急忙站了起來前往迎接。
“非羅贊拜見陛下。”
遠遠的,看得不甚清楚。但僅看如雲、如月二人如今作爲皇宮的特使陪伴着非羅讚的小心翼翼便可看出,非羅贊是她們心目中的神,不可侵犯。
非羅贊未跪拜,倒是她身後那一衆跟隨皆匍匐於地。
這已經是聖教的最高禮儀了。我擺了擺手,“平身。”
“謝陛下。”
隨着一衆人起身,如雲、如月將非羅贊等人一一請到早就爲他們準備的座位坐下。
“陛下不計前嫌養我突厥子民,非羅讚佩服之致。此番前來,便是向天可汗表達感激之情。”
“聖主客氣了。若朕果然做到了以德服人,就不會有人再生叛心了。”
當然知道我說的是關於突厥內部又生小股叛軍的事,非羅贊笑道:“初在突厥,不管什麼事都只是聽聞,如今到了中原才知一切並非傳聞,倒是那些找到非羅贊跟前來請我作主的那幫人,太罪過了。”
“聖主的意思是……”
不待我語畢,非羅贊站了起來,又施一禮,說道:“非羅贊遠在突厥便早聽聞中原自從在陛下的仁政治理下,李唐大地東至大海,南及五嶺,皆夜不閉戶,而南來北往的遊客也無需自帶乾糧,只要他肚子餓了,隨便走進一戶人家便會有口飯吃的盛世景象。當時非羅贊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還以爲是路人誇大了陛下的功勞。直到非羅贊此番前來長安才真正見識了什麼是夜不閉戶、什麼是旅不齎糧。一路之上,李唐的繁華和安定,非羅贊看在眼中、記在心裡。原來這些傳聞並非虛言而是事實。也讓非羅贊領略了什麼是‘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根本。”
自貞觀四年,天災不再,我李唐大地確實做到了夜不閉戶、旅不齎糧,這原本我認爲要花費我一生的時間才能完成的事只花了我四年的時間,而這一切是因爲我有一個非常牢固的大後方,有一個八面玲瓏的皇后,並不是我一人的功勞啊。
我感嘆間,只聽非羅贊又道:“更難得的是,去歲,李唐大地上犯死刑的人僅有二十九人。是歷朝歷代、迄今爲止死刑人數最少的一年。這不但說明了陛下的‘仁’,亦說明了陛下治下的萬民還陛下以‘義’。如此‘仁’的陛下,如此‘義’的百姓,能不讓李唐從東至西、由南至北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呈現一派歌舞昇平之象?倒是我非羅贊,若井底之蛙,在不分青紅皁白的時候便冒然答應了那幫挑事者前來,唉……慚愧,慚愧之極啊。”
原來,非羅贊也看清了本質,後悔了嗎?
可就算她後悔,但以她聖教的教旨,那必須言出必行啊。
是以,我笑道:“聖主,正所謂‘即來之,則安之’,聖主不必自責。朕相信聖主答應他們也是爲了將事端暫時平靜下來免得禍及無辜。所以,此番比賽,無論是聖主還是朕,都是希望兵不血刃,所以朕倒不覺得此番挑戰有什麼刀光劍影的跡象,倒覺得聯絡友誼爲首、琵琶競技次之。”
“聯絡友誼爲首、琵琶競技次之……”說話間,非羅贊輕拍了拍手掌,“好,好一個天可汗。那非羅贊便不再矯情了。”
說話間,非羅贊施一禮後看向她的跟隨,高聲說道:“雖然本尊已見識了中原的繁華、皇帝的仁政、百姓的安康。但聖教的規矩,答應的事便不得反悔,所以今日一戰,非羅贊在此向主發誓,定用心用力,不會做假。還所有人一個公平。”
頡利、咄吉、聖教教徒、如雲、如月等人皆跪下,“是,聖主。”
緩緩轉身,非羅贊定定的看着我,“陛下,開始罷。”
“但不知聖主彈奏的將是何曲目?”
“聽聞中原之地,最是驚心動魄的琵琶曲目爲《六幺》……”
雖然你今日已經不記昨日事,但看着曲子,若論世間誰的《六幺》彈得可驚天地、泣鬼神……非你莫屬。那非羅贊定不是你的對手,果然是天佑我李唐。不待非羅讚語畢,我心起竊喜,截話問道:“莫非聖主挑戰我李唐的曲目便是《六幺》?”
“非也、非也。”一逕說着話,非羅贊一逕搖着頭,“非羅贊既然向主起誓不可造假那便定不能選一曲你們熟知的《六幺》來比試。”
“那聖主是……”
“中原地大物博,人才輩出。房相、房夫人、皇后乃至陛下皆是琵琶高手。非羅贊在此無需一一細數,非羅贊來此只比一曲……”
果然,這個聖教不可小覷。來之前將我李唐大地上的事也打探了個一清二楚。更是直言將以一曲她所賦的新曲挑戰我李唐。她只彈一遍,而我李唐的挑戰之人只要能夠將她所奏的曲目彈出個七分來她便認輸。
七分啦,好狂妄!
燭光搖曳之下,非羅贊雖然蒙着面,但那優雅的姿態仍舊深深的鎖住了所有人的眼睛。便是那搖曳的燭光亦在她周身籠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保和殿,一時靜極。
福田悄悄走近我身邊,附耳說道:“陛下,羅黑黑說彈曲他不怕,但論速記卻不是他的強項。一首新曲,一遍之後,他最多隻能記五分……”
能夠記五分已經不錯了,但非羅贊要的是過七分的人啊。“娘娘呢,怎麼說。”
“娘娘願意一試。”
唉,你今日都不記得昨日事了,如何記得了新曲的七分?便是彈《六幺》,你都得看着曲子才成。
是讓羅黑黑上場只彈奏個五分結果,還是讓我的皇后上場輸得一敗塗地?真難抉擇啊,唉,你輸了不打緊,我就是擔心你的自尊會不會受影響。
我正在遲疑間,屏風之後傳來羅黑黑的聲音,“宮廷樂師羅黑黑接受聖主的挑戰。”
我瞥了眼七步開外的屏風,一襲男裝的你抱着琵琶坐定,而羅黑黑跪坐在你的身邊。很顯然,是你接受挑戰,不過讓羅黑黑代言而已。
“羅黑黑……好,李唐有這份接受挑戰的心已然令非羅贊折服。”
“聖主,請罷。羅黑黑洗耳恭聽。”
不再多言,隻手接過隨從遞過來的琵琶,非羅贊緩緩坐下,試了試音,一笑說道:“好,羅樂師,聽好了。”
緊接着,琵琶之音,陣陣傳來。
確實是一曲新曲,我從來沒有聽過。
只是……這到底是一首什麼曲子?
是夢迴江南還是踩蘭舟溯游天際?是今生今世相隨不棄還是千年後重溫今日情緣?
曲調中,有寒江孤月、有楓橋鐘聲,又似有清風吹皺心愁,更有令人嘆息的花開花落、濃濃思鄉之愁。
天不老、情難絕!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無意回首,卻已千年!
渾渾沌沌、蒼蒼茫茫、悲從中來卻令人不停的看到希望!
直至非羅贊一曲彈畢良久,保和殿中似乎仍舊迴盪着她彈的曲調,更有那訴不盡的愁腸似乎一直在每個人的耳邊輕聲呢喃‘歸來否?歸來否?’
“陛下,非羅贊之藝,可滿意否?”
滿意否?
回神瞬間,我心內暗念一聲‘糟糕’,人人都沉浸於她這似魔般的曲調之中,又有誰會記得她彈了些什麼呢?也不知你是否一如我的這些文武大臣般的完全似入了魔障般的不願意醒來?
若真如此,便輸定了。
便是輸了,亦不怨你。別說七分,便是一分,我也沒記下來啊。
了不起,打唄。如果不能用心征服,只好用戰爭來征服了。
思緒間,一聲長笑,將所有的臣子們從魔障中催醒,我才說道:“只聞古人高山流水,又豈賽今日流雲飛渡,若伯牙子期聞得非羅贊之曲,當自愧不如。”
‘哈哈’一笑,頗有豪氣。非羅贊屈膝一禮,以手捂胸。
我明白,她這是邀我李唐之人可以開始了。
我看向你的方向,你擺了擺手,示意‘無事’。
“那……羅黑黑,你便開始罷。”
得你示意,羅黑黑說道:“聖主,不才有個不情之請。”
很是感興趣的看着屏風,看着屏風後若隱若現的人影,非羅贊眯着眼睛。“請說。”
“若聖主覺得不才所奏超過七分,那便請聖主琵琶相和,如何?”
我的皇后也很狂,狂得要非羅贊在曲子還未完成的時候便認輸。我激動間,我的一衆臣子們亦都被震撼得不行,他們的眼睛齊齊看向屏風,不時的說‘好狂的羅黑黑’之語。
顯然,這個提議令非羅贊很感興趣,她點頭,“好。”
你的聰慧我從來不小視,只是過曲不忘倒是我第一次見識。
寒江、孤月、楓橋、鐘聲、落雨、流雲、思念在你所奏中一一再度閃現,只是不似方纔非羅贊所彈奏般的陽剛,你的曲子中沒有希望,有的皆是迷茫、痛苦……
似乎被你的彈奏驚呆了,非羅贊一步步往屏風處靠近。直待福田出手阻止,她才停下腳步,隔着屏風,欲語還休的看着屏風後的身影。
待你的曲調轉入如夢似幻的江南水夢的時候,隔着屏風,非羅贊抱着琵琶席地而坐,配合着你的曲調緩緩的附和起來。
一剛一柔、一陰一陽、輾輾轉轉、不可斷絕。
突地,我很是忌妒你們二人這般默契的配合。可爲了彰顯一國帝王的風範,我不得不壓抑着自己的衝動,努力的端正着自己的坐姿。
只待非羅贊和你一曲共同奏畢,一如方纔般,保和殿中剩下的唯有寧靜。
再度長笑一聲,打破這仍舊似魔障般的沉寂,我笑道:“原來聖主彈奏的新曲並不稀奇,我李唐的樂師一樣也會彈奏。”
懷抱琵琶,緩緩起身,非羅贊禮貌的看着屏風後那若隱若現的身影,一字一句。“閣下琵琶技藝令非羅贊心服口服。”
“若非聖主有意疏導,這後面的樂章,不才只怕彈奏不出方纔的意境。”
“原來這世間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語畢,非羅贊抱着琵琶轉身,看向我說道:“非羅贊甘心認輸。既然非羅贊有言在先,便定會去說服那些子民不要再生叛亂。從此,非羅贊願意和天可汗同進退。”
她認輸了,其實在她席地而坐附和彈奏的時候便已然認輸了。
只是出我意料的是,她不但會說服那些叛軍不再生叛亂,以後她更會堅定的站在我的一邊維護着我李唐的利益。
西北,從此久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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