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外找出氣筒出得挺舒爽,程心渾然不知阿爸阿媽氣沖沖等着收拾她。
說來話短,就是大妹小妹和表弟他們在爭飲可樂時把瓷杯摔了,最小的表弟沈迪拿手去抓碎片,結果手指頭被割傷,血涌如泉,慌得他“哇”一聲,哭醒了全屋人。
阿姨和姨丈認爲是小事,不怎麼焦急,阿爸阿媽卻緊張多了,不停催趕他們帶沈迪去醫院打破傷風針。
程心回到外婆家時,嘴裡悶哼着不知名的小調,聽得阿爸阿媽更爲惱火。
“過來!”
阿爸先發威,站在客廳門口朝女兒怒喝,成功將吊兒郎當的女兒震懾住。
程心心中警鈴大作,賭一根辣條,肯定沒好事。
不出所料,她小跑着進客廳,就被阿爸一手拽着肩膀,使勁扔甩到客廳中間。程心吃不住力度,趄趄趔趔地撞了一下人,定晴看了看,才見大妹小妹陳首陳向四個豆丁畏首畏尾地杵站着。
腦子沒轉過來,阿媽的口水花就照臉潑來:“你去哪野街了?知道迪迪被瓷片割傷手了嗎?你居然擅自拿可樂給他們喝,還敢用瓷杯,還敢一個人跑了扔下他們不管?!”
光動口不夠,阿媽甚至動手狠戳程心的肩膀才解氣。
她厲聲指責:“你是大表姐,有責任看管其他弟妹。都要上中學了,怎麼還不懂事?只顧着玩,還玩得滿身污糟邋遢!”
程心聽一半不聽一半,低垂的臉朝着地面一動不動,眼睛不時亂眨。
阿爸認定她漫不經心,火氣更盛,一手揪起她衣領,作勢要甩巴掌。
“好了好了!小孩子而己,別動手!”外婆急急從廚房跑過來,邊招手邊相勸。
阿爸不跟岳母吵,鬆開手,兇罵女兒:“今晚不準吃飯!好好反省!”
外婆勸了幾句和事話,將阿爸阿媽半哄半推趕出客廳,又遣走大妹他們,再看程心。
“哎呀,怎麼膝蓋上都是泥巴,摔了嗎?”
外婆拉着外孫女進了房間,翻出一條幹淨褲子讓她換上,低聲道:“他們年紀小,你最大,阿爸阿媽自然想讓你多擔責任。你阿媽小時候跟你一樣,負責照顧阿姨小舅,做很多事的。一家人,你心裡要裝載。”
程心一直沉默,待換好褲子才應了一句:“我知道的。”
她知道的。不過,她心眼極小,小得裝載不了幾個人。有的人體積還大,一放就佔據了整座心房。想要騰出空間給其他人,必先剷除某些人。
當天程心晚飯照吃不誤,外婆姨媽和阿姨姨丈都招呼她上飯桌,阿爸阿媽不好再說什麼。
大概外婆私下對阿爸阿媽教育過,所以回家後那倆人沒有秋後算帳。程心也沒心思跟他們周旋,她滿心滿腦都是更遠的事。
過了幾天,程家電話響了。程心接聽後,喚來阿媽接。
來電的是程心的數學老師胡老師,胡老師說三天後出發去深圳野生動物園一日遊,通知程心下午返校拍大頭照,辦理進入深圳關內的邊防證。這次旅行是前鋒小學給四五六年級的好學生安排的獎勵,費用全免,相當榮耀。
阿媽對國語一竅不通,聽得一頭霧水,聞女兒在旁邊小聲翻譯,她便拿單音節的“嗯”來應付。出發前一天,她給了程心50元壓袋。
程心覺得不夠,“能不能多給幾百?深圳的東西很貴的。”
阿媽瞥了女兒一眼,一副“你當我沒去過深圳”的表情,質疑:“你要買什麼東西?需要花幾百塊?”
程心:“我們幾個同學商量在深圳買些禮物送給老師作紀念品,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反正用剩了我還給你。”
阿媽想了想,沒再說什麼,進房間又給拿了兩百塊。
程心摸着三張舊版紙幣,心道:還是不夠啊。
第二天清晨五點,屋外亮敞敞,屋內靜悄悄。一個揹着粉色書包的人影蹲在阿爸阿媽的房門前,往底下門縫無聲無息地塞進一張紙條,然後快速離去。
按照出行計劃,學生要在七點正於前鋒小學正門集合,再由老師清點人數,依次上車,踏半出發。可等到七點四十了,學生們翹首企足盼着啓程,隊伍卻始終差一個人。
一大早,程家的電話鬼整一樣“鏘鏘鏘”響,阿媽懵鬆着眼出來接聽,之後半信半疑上了趟二樓,再急吼吼衝回房間將老公掀起來。
全家人都醒了。
省城的火車站人頭涌涌,比肩繼踵,一個個大包小袋你撞我撞,行色匆匆。有人剛剛到達,有人正要出發,大部份是真正的旅客,而小偷小賊也不少。
程心左擁右擠才鑽進售票大廳排隊買票。爲防插隊,人人都緊緊靠着,生怕一條細縫就惹來一羣蒼蠅。程心拿書包抵着前面的男人,身後緊貼着個女人,她後腦被逼枕在人家胸脯上,軟軟硬硬,好不自然。
排了將近半小時,終於到她買票。
售票員面無表情問去哪,程心說:“去南京站。”
售票員掃她一眼,語調刻板:“你一個人?”
程心訕笑,“不,我和阿爸去,他上廁所了,讓我來買票,麻煩要兩張。”
“硬座還是臥鋪?”
“臥鋪多少錢?”
“中鋪104.5。”
“那要硬座吧。”
售票員“啪啪啪”地操作,嘴裡不帶停頓地念着:“兩張南京站硬座一共133元下午17點34分開明天下午17點58分到開車前30分鐘開始檢票逾期不候不退不換。”
下午纔開的火車,不得不在火車站消磨一天。
手上拿着多餘的票,都是錢。程心猶豫了一陣,決定賭一把。她走到站前大廳,有樣學樣地低聲念着:“有票有票南京站50出售僅此一張別錯過……”
不幸地,她沒招來生意,反而招來地頭蛇。
“阿囡,新來的?你大佬哪位!”
程心逃似的躲去候車室。
候車室也是人多雜亂,空氣混濁,悶熱,看似天下太平,誰知道會不會危機四伏。程心貌似懶散鬆懈,實則處處防備,手搭在書包上,不曾離開過。而且,她不在同一個位置坐太久,差不多了,就起來去其它角落換個位置坐,過一會再換,反反覆覆的。
餓了的話,她光顧候車室的流行車販買兩份陝西涼皮,隔一會吃一份,又在小賣部買了餅乾和水,塞進書包裡。
忍耐到下午,廣播好歹來消息了:“開往南京的K45次列車正準備進站,請旅客們在7號檢票口排隊檢票,謝謝。”
實情15分鐘前檢票口就堆起人龍,程心心急,早就排上了隊,但她沒敢排第一。
人龍走兩步停一步,挪動的速度極其緩慢。後面的人怕趕不上火車,拼勁往前擠,前面的人不耐煩了,衝後面罵道:“擠什麼擠?趕投胎啊?叼你老母!”
到程心檢票時,動作機械的檢票員看看票又看看她,頓了兩秒。程心隨即踮起腳尖,朝已經進站的某個背影招手呼喊:“哎,三舅,三舅等等我!叔叔好了沒?拜託快一點。”
檢票員手一遞,把票還她了。
程心撒開腿就往站臺奔。
上了火車,照着號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挺好。
火車啓動之前,乘客一窩蜂地擠上來。坐在程心旁邊的是個男人,穿細格仔襯衫,土黃色西褲,束着皮帶,戴方框眼鏡,眼鏡片是茶色的,十足某部電影裡面的變態殺手。
程心有意識地遠離對方。
而坐在對面的是對戀人,倆人卿卿我我,小聲說大聲笑。程心毫不介意,甚至巴望他倆能一路熱鬧下去。
火車“轟轟轟”一路向北,窗外越漸天黑,氣溫越漸清涼,風嗖嗖響。
程心麻木地看着窗外無聊單調的景色,腦裡空白,宛如木偶。
直至背後頭頂傳來不小的動靜,她往後看,被嚇了一跳。
一個男人裸着上半身,攀爬到硬座的椅背上,像小龍女睡繩子,躺在手臂粗的椅脊處,翹起光腳。
見程心不可思議地瞪着自己,男人理直氣壯:“看什麼看?老子買的站票跟你的坐票一個價,憑什麼老子不能躺!”
程心纔不跟他吵,看看旁邊的眼鏡男,對方雙手抱胸,搖頭晃腦地閉眼睡着,壓根沒反應。
恰巧有乘務員經過,本以爲會管一管,誰知她只管銷貨:“花生瓜子礦泉水,雞腿魚乾鴨脖子……”
……
火車徹夜穿州過省,逢站就停上上落落,不管多晚抑或多早,車廂裡永遠沒有真正安靜的時候,但勞累的旅客無論多吵多鬧都能酣然入睡,而不敢睡不想睡的人,什麼都無所謂。
火車是綠皮車,車窗能由下往上打開。行至深夜,風呼呼狂嘯,尤其穿越荒山野嶺時,似有野獸在外追殺,分分鐘撲進車廂撕咬神志不清的乘客。
程心把窗關了,只留一條細縫透氣。可那窗框是用漿糊糊得,被風撞得哐哐作響,無人能預料它會什麼時候被吹塌,然後砸落到靠窗位的倒黴鬼上。
爲此,程心不敢貼近窗口,也不願觸碰旁邊的眼鏡男,頭頂還有條毛絨絨的腿,散發着比咖啡更令人提神醒腦的異味。
這一夜是煎熬,她全程沒合過眼,而意志也出奇的堅毅。
第二天,火車晚點,抵達南京站時已經夜裡九點。
程心渾渾噩噩,分不清上下左右,只隨波逐流往出站口涌。
檢票員邊打呵欠邊剪票,“咔嚓”一聲,剪了票就放人。
程心的大腦幾乎要罷工,檢票員說“拿着”,她就拿着,把廢票隨手塞回褲兜裡。
南京站前有軍裝的人在巡邏,一個長相正氣的軍人見有個背粉色書包的女孩呆站在廣場中央,孤身隻影,眼神木訥,一身疲憊,便上前詢問。
女孩一把捉住他衣袖,有氣無力道:“警察叔叔,我迷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更得慢,但能能收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