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時間思考,她認出了這張火車票是誰的。
當年她離開南京返回省城之前,曾找過那張火車票,可惜身上只剩另一張爲了掩人耳目而多買的新火車票。
她沒有太在意,反正票已經沒用,又不能報銷,丟了就丟了吧。
她難以想象以爲丟了的火車票怎會落到程朗的手上。
當年他有回頭追她嗎?追到哪裡才撿起這張不知何時跌落的火車票?
她怎麼沒有印象?
程心很迷,腦子轉不過來。表面上卻不敢太明顯,抓緊時間恢復正常的狀態,快手快腳擦車票。
後來認爲表現得過於尋常並不合邏輯,於是她強行擠出笑容,誇張地驚訝地問:“哇哈大助,你居然有14年前的火車票,這是古董啊,能賣了換錢嗎?”
程朗定定看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說話語氣也淡然平靜:“不賣的。太珍貴。”
原本票掉了下來,他很慌張,怕自己的心思會毫無預兆地暴露而惹得程心反感。
可程心瞬間多次變換的神情,眼裡心知肚明的震驚,以及所說的話所用的腔調,都令他徹悟——他其實不需要太緊張。
有人比他更緊張。
更緊張某些事會暴露。
他的驚慌緊張一點點地被一大片的落寞失意取代。
她越裝,他越無望,越難過。
“既然這麼珍貴,你快把它收好吧。”程心將擦好的票還回去。
程朗把它接過。好歹十多年了,票再怎樣保存也顯舊了,況且一個人無聊時,他會抽出來反覆細看,像票上會有隱藏了幾百年的寶藏地圖一樣。如今票的紅色面粘了一點點油痕,擦過但擦不掉,恐怕以後永遠都在。
他看着票,上面的信息內容早已滾瓜爛熟。1994年7月17日從省城南出發到南京西,會在7月18日才抵達終點,然後他在7月19那天,在村子裡遇見了她。
程朗回憶着,笑笑問:“你怎麼不問爲什麼珍貴?”
程心:“……”
她乾笑兩聲,配合着:“我猜是因爲時間很久?”
程朗說:“不單止時間久……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女孩嗎?”
程心端起杯子喝水,擋住下半邊臉,“有些印象。”
“這票是她的。”程朗看着她說。
“哦,那……她既然把票給了你,你當初就……不應該認錯我嘛哈哈。”程心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程朗搖頭,“不是她給,是我撿的。”
程心“哦”了聲。
程朗說:“我那時候高一暑假,九月開學就高二了,不過關於高考志願,早就有計劃。原本想着報南京的大學,離家近方便照顧家人嘛。不過後來我報了省城的執大。”
想要追尋什麼一樣,一股未知的強大牽引指示着他改變志願。省城是個怎樣的地方,她從那裡來是不是會回到那裡去?他要去看看,他朝有機會再見,他會穿得光光鮮鮮,認認真真地與她問好,問一句爲什麼。
程心臉容僵硬,目光渙散,捧着杯的手暗暗發抖。
程朗自己跟自己笑了笑,嘆道:“你說,我和那個女孩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了?”
程心歪歪脖子,手不自然地掖耳邊的碎髮,笑笑又不笑,吱唔:“都這麼,多年了,應該沒有了。”
程朗喉嚨哽住,啞着聲說:“是嗎?”
“是的,”程心自然了一些,“省城很大,人又多,沒緣分的人一輩子不相見,很正常。”
“真的沒緣分嗎?”程朗問。
程心看看他,他的眼神深然且難過,直視着她。她匆匆移開視線,仰杯飲一口水,應付着:“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這時服務員拿着刷卡機回來,程朗結完賬,程心就說:“我可能還要加班,走吧?”
程朗瞭然她想躲避的心思,將火車票重新放好在錢包,他站起來送她。
這裡離東澳城不遠,步行十分鐘就會到辦公室。可這十分鐘在程朗的陪伴下變得異常漫長。路上倆人都沒怎麼說話,最初吃飯時那種坦然乾脆的相處氣氛蕩然無存。
莫名尷尬,生硬,防備着什麼。
直到看見“東澳城”三個亮着光的大招牌,程心無聲地鬆了口氣,笑着與程朗道別。
一句“再見”就能結束這麼彆扭的氣氛了,偏偏程朗不。
他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程心:“……嗯。”
程朗問:“你說,如果我早點向那個女孩表白,她會不會接受我?”
程心茫茫然,臉色僵白,頭頂桔黃色的路燈也幫不了她掩飾。
“會不會?你替她想想。”
“……不會。不會。”
“爲什麼?爲什麼?”
……
十分鐘後。
程心回到辦公室,什麼都沒有做,呆神坐了好一會。
她想起上輩子認識的一個女性朋友,有段時期女性朋友的丈夫沉迷網上的重生小說,看完之後抱着女性朋友情深義重地說:“老婆,要是我重生了我還是會回頭找你的,因爲我捨不得我們的孩子。我還是會找你,跟你結婚,然後生出這麼個一模一樣的孩子來。”
當時女性朋友好氣又好笑,跟大家吐槽,說丈夫那樣不是愛她,只是愛孩子,可過後又奇奇怪怪地認爲,其實不管什麼原因,都挺好的,換作她,她也會那樣做。
程心聽了之後回家問程朗,他若果重生,會不會執着地去尋找她。
他說會。
那時候他倆依然未有孩子,所以程心認爲,與那女性朋友的丈夫相比,程朗對她的纔是真愛。
現在,重生的是她,而她不會去找程朗了。
感情不感情不用論了,何況他們沒有孩子,即使兩雙錯過,這世上也不會平白少了一個生命。
上輩子的傷痛與仇怨一筆勾銷,這輩子各自安好就是最終的結局。
她與他不會有朋友、師生以外的交集,而她會以朋友、學生的身份祝福他。
……
樓盤附近的停車場,一輛藍色帕薩特開了車頂天窗。
程朗坐在裡面,頭枕椅背,仰臉看着車頂的一方夜空。
他無法思考,腦裡只有一句冷冷淡淡的話在反覆重播——
“沒爲什麼,註定罷了。”
反覆的數次多了,接着來的是翻天覆地的不甘與懊惱,以及無邊無際的無力感。
明明有機會有時間有緣分,可最後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就像一場遊戲,他扮演的角色不需要做什麼,就算做了也沒有人關注,因爲他註定是輸家,不會得到誰的在乎。
哪怕表白,也要用迂迴的方法進行,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生怕破壞了來之不易的友好。
而她,明顯是懂的。
卻與他一起裝作糊塗。
手機響了下,有短信進入,于丹丹說:大副忙着跟潛在師母撐臺腳麼??怎麼不回覆了哈哈哈!!
之前的短信紀錄——
于丹丹:大副你還不過來嗎??院領導給你安排的相親隊伍已經到齊了!!
程朗:不了,今晚有重要的約會。
于丹丹:有多重要啊??院領導要瘋了!!!
程朗:很重要很重要。
于丹丹:啊?不會是與潛在師母有關的吧???
是與潛在師母有關,也無關。
那個“爲什麼”的真正答案,他這一生都不會得到。
程朗關掉手機,閉上發紅的眼睛。
……
轉眼到暑假,大妹九月開學就升大四了,這個假期必須要實習。
程心隨她安排,不強迫她去東澳城。但大妹還是選擇留在東澳城跟大姐實習。
小妹這個暑假沒回來,留在北京感受奧運會的氣氛,再者大孖是奧運會的志願者之一,答應會帶她去看新鮮的好玩的。
所以今年暑假三個女兒都不在家裡,阿爸阿媽又一次過夏日的二人世界。加上倆人剛剛和好,這個二人世界又別具意義。
而更有意義的事,在後頭。
8月初,北苑別墅的程宅被人造訪,阿媽在閉路電視看了看來者,先驚後慌。
匆匆給長女去電話,氣沖沖問:“你除了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夏飛,連家地址也給了嗎?”
程心:“無啊!”
阿媽:“他現在就在家門口!”
程心愣愣,急問:“阿爸看見了?”
“阿爸去應酬了,你趕緊回來,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
“馬上!”
程心扔下手頭上所有工夫,火速出發。後來想想就算超速駕駛,沒一小時也回不了家,阿媽不知撐不撐得住,便給阿姨去個電話。
電話接通聊了兩句,才記起阿姨和外婆去了香港購物。找小舅,小舅出了差!
尼瑪的,約好的麼?
程心單手翻着通訊錄,看見“大大大俠”四個字時,想都不想,撥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