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角黑蛇趴在水底,稍稍活動了一下身體,那束縛着他身體的八道水流,流動的速度便驟然加快,束縛也稍稍收緊了一些。
他被困在這裡太久了,久到日日夜夜聽人說話,這裡都變成一個景點了,他都被養出了人性,也依然還在這裡。
分化出的那部分人性,都化作了陰魂可以出去了,最終那部分人性,卻還是選擇了回來。
那陰魂的樣貌,就是當年將他鎮壓在這裡的人。
如今人性迴歸,斷角黑蛇的心情便變得頗爲複雜。
他想起來,那年還是壯年的道人,將他鎮壓在這裡。
“你曾經被人教導過,不算無藥可救,我便將你壓在這裡。”
“誦經你應該不會懂,你可能只會覺得聒噪。”
“你在此聽坊間種種,凡人日常,你會懂的。”
“我們打個賭,有朝一日,你肯定能在此地養出人性。”
後來很多年,道人老了,即將羽化的時候,來到了井邊。
“你若無人性,爲何保這口井數十年不枯不溢,爲何要救那墜入的孩童。”
“他拉在井裡了,太臭了。”斷角黑蛇當時是這麼回的,他當時的確是覺得太臭了,想要將那小屁孩趕緊扔出去。
道人聽了之後,大笑三聲,最後告訴他,有朝一日,伱自己想出去了,就能出去。
後來,他沉睡了很久,醒來之後,便發現他養出了人性,化作了陰魂,變成了那道人的模樣,而且,真的能隨意走出去了。
那道人就姓羅。
如今化出的人性主動迴歸,他才徹底明白了老羅之前告訴他的很多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做出了選擇,老羅纔會迴歸。
而老羅迴歸之後,他才真正明白,若是他完全懂了,這裡就困不住他了,他隨時可以走,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方式來讓他脫離這個囚籠。
他之前是知道自己與虎謀皮,卻還是這麼選擇了。
現在也懂了爲什麼老羅去試探過之後,就給他了新選擇,讓他自己去選。
這麼多年過去,這口井不枯不溢,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看着孩童在井邊嬉戲,看着孩童長大,孩童老去,最終送葬隊伍從井旁路過,還會對着井說一聲。
他早就養出的人性,不僅僅是老羅,哪怕沒老羅,他也已經變了。
他已經變了,老羅纔會迴歸。
這聽起來有點繞,實際上就是他明白了,當年的羅道人贏了,但是他現在並不覺得輸了賭約有什麼不好。
一如當初開啓了靈智之後,就再也不想回到矇昧。
哪怕曾經矇昧時也能說出來一些好處,開啓靈智之後,多了煩惱,多了困擾,多了痛苦。
真讓他選,哪怕是死,他也不願意回去。
此刻也是一樣,真懂了一些,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懂了老羅爲什麼說溫言自我介紹是“德城溫言”,這四個字就讓老羅徹底下定了決心。
拋開這句話裡所代表的各種利弊,各種自我認知,沒以勢壓人等問題。
當年羅道人,也是一樣,告訴他一個他都不知道在哪的地名,來冠以自己的來歷,到死都沒說他其實來自三山五嶽之一的青城。
如今,他其實也不知道德城是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除了一些比較出名的地方,很多地方的地名都是在變的。
德城這種地名,太過尋常了,沒印象,那就肯定是小地方。
他之前聽到的零零散散的消息,永遠是扶余山溫言,從沒有人在他這裡提到過“德城”二字。
他只知道西江,只知道桂龍王復甦了,知道這個德城應該是在西江流域的範圍,僅此而已。
斷角黑蛇眼神有些呆滯,這一瞬間就彷彿懂了很多,很多隻會做卻不懂說的事情,他也懂了。
那束縛在他身上的八條水脈所化的鎖鏈,其中有四條,都開始自行鬆綁,如同一個圈虛套在他身上。
他只是輕輕動了動身子,上半身就從束縛裡掙脫了出來。
隨着他的動作,原本漆黑的鱗片上,一層厚厚的黑色鱗甲一片一片的脫落,露出下面翠綠色的鱗片。
他的斷角上,一層微光閃耀着,就像是剛剛長出來的鹿茸,在陽光下的色澤。
斷角黑蛇感受着這些,意料之中的暢快感遠沒有想的那麼多,他最欣喜的反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領悟。
逐漸冷靜下來之後,他身子一扭,那些脫落的黑色鱗片便又重新飛了回來,覆蓋在他身上,他的身體而已主動鑽進了已經掙脫的束縛裡。
隨着他念頭一動,那些已經鬆開的束縛,重新收緊,看起來就跟之前一模一樣。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趴在那裡。
既然束縛沒有全部解開,就證明他還有地方沒理解到位,那不如繼續保持原樣,維持着原來的規則。
斷角黑蛇趴在這裡沒多久,便忽然睜開眼睛,一雙豎瞳凝視着前方。
這片靜逸的水底,就像是忽然下起了雨,軌跡非常清晰。
雨中,長袍男踏雨而來,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長袍男出現之後,臉上帶着微笑。
“好久不見,你準備好了嗎?”
“恩。”斷角黑蛇哼唧了一聲,不冷不熱。
“這應該是唯一一次機會了,如今靈氣復甦的進度還未到鼎盛,我們纔有一絲機會,在羅天大醮借力。
若是靈氣復甦到了鼎盛時期,我等怕是隻要在迎神之後,稍稍露面,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明日,便是最後的機會,一定要在迎神到中間的時候開始。
早了晚了都不行。
你做好準備,記住我告訴你的話。
一定要問:我是妖還是人,錯了就會失敗。
成功之後,便天高任鳥飛。”
“除了讓我幫你走水路之外,你還要什麼?”斷角黑蛇忽然問了句。
這問題似乎有點超出長袍男的意料,他想了想,指了指腳下。
“我要你的囚籠,反正你離開了,這地方也不會再來了。”
斷角黑蛇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長袍男也不在意,斷角黑蛇一直都是這樣,看起來很警惕,實際上,只要有一個蘿蔔在前面吊着,他就會願意合作。
長袍男自己最清楚,這種被長期鎮壓,卻還沒被鎮壓死的傢伙,最想要的是什麼。
只要能拿到他們想要的,他們就不會在乎到底要做什麼事情,做這個事情有什麼後果,或者說,這些傢伙壓根就不會去想後果。
天長日久,最終依然還是人是這個世界的主角,腦子纔是這個核心原因。
很多異類,那是真的完全沒有一點腦子。
純字面意思,客觀描述,非貶義。
長袍男親自過來見了一下斷角黑蛇,確保路線暢通。
要不是找到了這條路線,長袍男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跑到青城找死。
明天迎神之後,諸聖的目光,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在這裡,哪怕老天師不來,其他人也有極大的概率將他困死。
打不打得過另說,遁走他還是挺有信心的。
可要是做他想要做的事情,那就只能借這裡地下天然的水脈,纔能有可能悄無聲息地做到。
這裡的地下水脈,兩兩交匯的地方有,可是八脈交匯的地方,就只有斷角黑蛇被鎮壓的地方。
想要儘可能的縮短路程,儘可能的隱蔽,就不可能繞過這裡,繞過斷角黑蛇。
拉斷角黑蛇上船,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拉的話,被斷角黑蛇發現,稍微鬧出點動靜,一切都會功虧一簣。
只是熟悉了之後,長袍男追查之下,發現了斷角黑蛇的身份,心裡面就有了點別的想法。
長袍男過來看了一眼,確認了一息之後,便轉身離開,消失在雨中。
等到長袍男徹底消失了片刻之後,斷角黑蛇吐着蛇信捕捉了一下這裡殘留的東西,確認了對方的確離開了,他張開嘴巴。
他的嘴巴里,一條上半身翠綠,下半身漆黑的妖魂鑽了出來。
妖魂盤成蛇陣,扭動了一下身體,化作了老羅的樣子。
老羅伸出手,將那變得呆滯的蛇眼給閉合上,轉身離開。
老羅的眼睛,化作蛇瞳,一眨眼,又化作了人眼,他笑了笑,現在他既是老羅,也是斷角黑蛇了。
甚至他若是願意的話,捨棄掉肉身,現在就能離開。
但他不願意,他想完全覺悟之後,光明正大的離開這裡。
在這之前,就得按照老羅的意思,懸崖勒馬。
走出了八角井,老羅走到了小鎮口的地方,那裡有一個警亭,有烈陽部的人在。
老羅湊了過去,在對方詫異的眼神裡,借到了一個電話。
他按照溫言給留的號碼撥了出去。
另一邊,溫言接到消息,在山中一步數十米,飛速接近小鎮。
到了約定的地方,老羅已經等在這裡了。
這一次,看到老羅,只是眼神對視的剎那,溫言就停下了腳步,這不是之前的老羅。
眼神完全變了。
提示也在同時出現了。
“青蛇。”
“曾經桀驁不馴,獸性難改,被青城高人鎮壓,念在他有一絲人性在身,不忍將其誅殺,心生教化之意。
誦經靜心,餐齋飲露,亦無法教化,引其上正道,便突發奇想,將其鎮壓在八角井。
以紅塵滾滾對其磨練,讓萬千普通人對其教化,磨練其獸性,引其人性。
天長日久,終於將他那一絲人性引動,讓其覺悟。
這便是古之成道,褪去妖身,化仙成人。
如今,歷劫辛苦近千年,終於厚積薄發,完成了覺悟。”
“雖然他可能還未完成覺悟,完全走完最後的路,卻已頗爲難得,他已經有了古之妖聖最基礎的一部分東西。
殺之太可惜了,既然他有心走正道,便引其入正道吧。”
“臨時能力:斬蛇。”
“斬蛇:對蛇類肉身與妖魂都可造成同步傷害(需獲得稱號龍裔天敵)”
溫言看到對方的瞬間,再看到出現的提示,哪裡不明白,他第一時間做出的判斷是沒錯的。
上一次見到老羅,就沒有這個提示,當時老羅,看起來就會一個有些奇特的阿飄而已,本身力量可能也就是普通阿飄的水平。
這次見到,就完全不一樣了。
溫言可沒完全信提示,提示裡可沒說完全沒有危險。
他第一時間將臨時能力裝備上,保險起見,又換上了龍裔天敵的稱號。
一瞬間,就見老羅的雙目,化作了翠綠色的蛇瞳,整個人就像是遭遇到了巨大威脅似的,魂體本能的產生了應激反應。
剛纔還平平無奇,也就身上陽氣濃厚點的溫言,彷彿一下子就變得極其危險。
他的一隻手就像是捏着一個兇獸的命脈,纏在手腕上,腳下踩着蘊含龍威的巨獸的鮮血,身後拽着幾頭龍裔的無頭屍體。
溫言看起來平平無奇,身上甚至都沒有煞氣,可是在這種幻象的襯托之下,整個人似乎比龍裔兇獸還要兇狠三分。
呲牙一笑,老羅就覺得,身上彷彿已經受到了鎮壓,妖魂都彷彿要本能的引頸就戮。
溫言一看老羅這反應,也就換下了龍裔天敵的稱號。
他看出來了,老羅的介紹是青蛇,而天敵職業又生成了臨時能力,說明這傢伙應該是處於不算龍裔,卻也多少沾點邊的狀態。
只是沒想到,換上個稱號,老羅就像是感受到天敵了一樣,都應激了。
溫言換下稱號之後,才見老羅那翠綠色的蛇瞳,重新變成了人眼。
“老羅?還是不是老羅?”
“我是老羅,但是老羅不是我。”
“哦,化身。”
“差不多吧……”
“找我有重要的事情?”溫言還是挺放鬆的,今天這個時間點,應該沒人會覺得在青城山下幹架,襲擊一個三山五嶽的弟子,還能活着離開。
想到之前對老羅的印象,此刻再看到青蛇,他就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對方就是來試探一下。
“有事情,明日會有人借羅天大醮開幕迎神的力量,做一些事情,跟討封有關。”
溫言眼神驟然一凝。
“具體說說。”
青蛇就將他跟某個人接觸,還有他要做的事情,直接坦白。
“你不怕說出來,被那個人感應到?”
“他感應不到,這是老羅說的,而老羅,已經不存在了。”
“……”溫言琢磨了一下這話,心說,這傢伙還真是覺悟了,明明是卡bug,卻讓他說的好像還有點哲理的味道。
溫言繼續聽,聽到長袍男教的那句討封詞的時候,笑了起來。
他可是在故夢裡親眼看過當初是怎麼討封的,只有一句討封的詞是有效的,剩下的全部都不行。
溫言根本不信這句詞是對的。
這句詞絕對是用完青蛇之後,過河拆橋時用的。
到時候青蛇就是那個背鍋的人,給青城山上諸位的交代。
不然的話,在羅天大醮這種活動上搞事情,難道還能指望那羣道爺就這麼算了?
追殺到骨灰都給揚到四大洋,纔算是標準結局。
溫言笑了起來,青蛇自己也笑了。
青蛇是在笑以前的自己太天真,太過愚蠢,只想着做一件事,沒想過這件事之後的事情。
“他已經借地下水脈,過去了是吧?”
“是。”
“好,我會原原本本的將事情經過上報,至於事後怎麼處理,我現在說了也不算,我可以向你保證,肯定公道。”
青蛇這次沒提身份的事情,他只是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來了,我想上青城,祭拜一下那位羅真人。”
“我等下會親自跟青城的清虛子道長說。”
青蛇心滿意足了,現在他愈發明白老羅的良苦用心。
溫言拿出手機,讓黑盒給總部長傳訊,將剛纔的消息總結一下發過去。
十秒鐘之後,溫言電話響起。
“要出事了?”
“看完消息了嗎?”
“正在看。”
“我覺得東北那邊,不用找那個巨樹領域的入口了,大概率是不可能找到了。”
溫言從故夢裡回來,在家休息了兩天,烈陽部那邊已經處理了黃仙兒廟的那個領域,其他的情報都沒太大問題。
唯獨那個推測是在領域裡的巨樹,將華服大僵吞噬進樹幹的那個巨樹,一直找不到相關領域。
明明已經在那片範圍,地毯式搜索了,各種方式都試過了,依然沒找到領域痕跡。
之前還推測是因爲月相不對,所以領域入口一直沒顯化出來。
這次聽青蛇提起了討封,還有那熟悉的討封詞,溫言才恍然。
不是那邊的人水平不行,找不到入口,而是入口可能壓根不是固定的,早就被人轉移走了。
而且應該是被長袍男,借地下水脈,悄無聲息地帶到了青城這邊。
溫言不知道那傢伙到底要幹什麼,但一個巨樹,一個華服大僵,可以卡bug討封,現在還要借羅天大醮迎神時的時機,八成不會是什麼好事。
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那個入口在哪。
另一邊,總部長看着黑盒發來的資料,眉頭緊鎖。
他們都猜,之前扔出來的,全部都是吸引注意力的替罪羊,但也着實沒料到,那個根本找不到在哪的傢伙,竟然早就盯上了羅天大醮,膽子真是包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