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下官稍後就依照殿下剛纔所言去擬定奏疏,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長安呈遞陛下了……”
自縣衙客堂出來,郭振一邊攙扶着劉據,一邊又特意輕聲確認了一遍。
劉據已經當衆表示要假裝生命垂危,那若是還這樣擬定奏疏,就是明目張膽的欺君,郭振心中不免有些擔憂,不得不反覆確認。
劉據聞言卻笑了起來,挑着眉毛道:
“我就說說而已,你怎麼還當真打算欺君呢?”
“……”
郭振頓時無言以對,心中暗道太子殿下還真是隨心所欲,幸虧他多嘴又問了一句。
然後就聽劉據接着又道:
“多餘的話不用說,只在奏疏中簡單說明我在河間國遇刺的客觀事實,然後請我父皇下詔將河間國除國,再儘快指派一批新的郡府官員前來接任便是。”
“?!”
郭振腳步瞬間慢了一拍。
將河間國除國?
再派一批新的郡府官員前來接任?
他就算是反應再慢,也不會聽不出劉據話中的含義。
劉據這分明是打算先斬後奏,直接收拾掉河間王,還要對河間國的一衆官員來一場徹徹底底的洗牌……
這封奏疏也絕不是在向當今天子請示此事,而是直接通知天子善後洗地!
這他孃的……還不如剛纔的欺君呢好嗎!!!
欺君這種事類似於矯制,好歹可大可小。
而且劉據也的確在河間國遇了刺,就算將情況說的嚴重了億點點,想來天子與他畢竟是血濃於水的父子,看在劉據的確可能受到了驚嚇的份上,事後大概率也不會追究。
但若是直接先斬後奏,這恐怕便有了僭越之嫌!
倘若天子因此心生芥蒂,那本來好端端的事情,亦有對劉據產生不利的影響。
心中想着這些,郭振連忙勸道:
“殿下三思,下官以爲此舉恐怕不妥,無論河間王還是郡府官員,都是陛下冊封任命的朝廷命官,殿下不經請示擅自處置,恐怕有代俎越庖之嫌。而且殿下完全不必髒了自己的手,此事影響極其惡劣,便是陛下親自處置,這些惡徒也同樣難逃罪責,結果並無差別。”
“狹隘了不是?”
劉據卻笑了起來,搖頭道,
“鄭莊公箭射周天子,那一箭雖未射死周天子,但卻滅掉了天子的威嚴與王權,開諸侯僭號稱王之序幕。”
“我雖不是天子,但就算是太子,身處這個位置,也絕不能輕易亮出血條。”
“沒有人可以向我射箭,哪怕張弓都不行,露頭就秒,不露也秒。”
這是劉據隨着政治智慧漸長,逐漸生出的感悟。
歷史上巫蠱之禍之前,劉據便時常受羣小構陷,不斷有人尋找他的過失,添枝加葉的跑去劉徹那裡告狀。
衛子夫因此恨得咬牙切齒,屢次建議劉據稟明劉徹殺死這些小人。
而劉據卻認爲劉徹是個聰明人,不會相信這些讒言,而自己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完全不需要去理會這些宵小之徒。
然後就在這樣的忍讓與無視中。
對他失去敬畏的人變得越來越多,構陷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直至最後發展出了巫蠱之禍……現在的劉據再去細想這件事情,已經覺得巫蠱之禍的發生並非只是外因,亦有自己的內因。
旁人的每一次構陷,都是射向他的箭。
射出的每一箭,都在削弱他的威嚴,如果他沒有做出最爲強力的反擊,剩下的人便敢變本加厲,直至徹底將他無視,敢對他做出任何事情。
忍讓與仁慈,便是亮出了自己的血條。
只會讓朝野內外的“玩家們”,將他當做可以爆金幣的BOSS,人人都在尋找機會……
“亮出血條……露頭就秒?”這兩個用詞郭振是真聽不懂了,不過“鄭莊公箭射周天子”的事他卻耳熟能詳。
的確,鄭莊公那一箭射出之後,便是大周禮樂崩壞的開始……
這一刻,郭振忽然對劉據又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雖然劉據的變化是從距今兩年前的驅逐門客開始的,但那時的變化只能稱作是突變,而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成長。
而現在。
又或者說在最近兩年之中,郭振卻從劉據身上看到了極爲明顯的成長。
從最一開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乖張市井,正在逐漸演變向王道與霸道並行的乖張市井,雖依舊難改市井之徒的作風,但如今卻已隱隱多出了一絲明顯的王者氣質,許多時候都令人不敢直視,不敢妄揣,不敢忤逆。
哪怕郭振依舊認爲劉據此舉有不妥之處。
但他同樣也不得不承認,劉據或許是對的,這一箭之仇,劉據必須親自來報,而且就應該以不惜冒僭越之嫌的方式去報,報給天下人看,如此纔沒人再敢對太子張弓射箭……
“下官……明白了。”
郭振終於不再勸諫,躬身對劉據施了一禮。
這樣的太子雖令人擔憂,但也同樣令人安心,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十分矛盾,但這就是此刻郭振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而他作爲太子最親近的從官之一,早已成了局內人,與劉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能夠追隨一位令人安心的太子,便是他這樣的人最大的福氣。
那麼,便安心的爲劉據分憂吧……
……
半個時辰後。
“殿下,候井縣北堂氏家主北堂承,此刻正跪於門外自帶鐐銬、揹負荊條向殿下請罪,這是他主動向殿下呈遞的供狀,已經自行按上了手印。”
郭振將一方迭好的白帛雙手奉上,躬身向劉據報道。
如今“福星貴人”北堂昭慧也被劉據關押了起來,雖然劉據答應給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但北堂昭慧根本就沒來得及招供,便已被賈遜的刺殺行動打亂,自然也就錯失了這次機會。
而且,戴罪立功的機會只是針對她的族人,並非她自己。
作爲直接參與了這件事的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也不管是否出於自願,都不能成爲饒恕她的理由。
“讓公孫敬聲先將這個人一併收監。”
劉據只是微微擡了下眼,接過白帛的同時,順勢開口問道,
“義妁和衛伉怎麼樣了?”
“衛長公子的傷口已經縫合好了,看起來並無大礙。”
郭振答道,“如今義醫師正在爲尉太守處理傷口,應該也快完成了。”
“這麼久……先教衛伉來見我吧。”
劉據微微蹙了下眉,點頭道,
“你再去看看義妁,就守在她身邊,待她給尉晨處置好了傷口,立刻帶她前來見我,我有些話要私下與她說。”
相比其他的事情,劉據現在更關心的還是義妁。
雖然他剛纔先給義妁找了些事做,希望藉此來轉移注意力,但此前義妁殺人之後出現的狀態實在令人擔憂。
身好醫,心難治!
而且縫合傷口對於義妁來說,本該是一件極爲簡單的事……正常情況下,的確不該用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