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劉據看到劉徹失望的臉上多出了一抹堅決,彷彿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父皇這是……”
從封禪大典開始至今,劉據沒有發現一絲一毫不對勁的地方,唯有劉徹現在的表情,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對勁,好像即將要做什麼大事一般。
不過劉據也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快步跟了上去,靜觀其變。
非必要的情況下,能不打斷劉徹的封禪大典,他都儘量不會打斷,何況現在他只是有所懷疑,並未發現任何實質性的問題。
如此來到禮祠之外。
劉徹依舊沒有理會劉據,目光在禮祠前的空地上掃了一圈,便徑直向正在旌旗下等待的霍嬗走去。
“陛下……”
霍嬗見狀連忙站直了身子,低垂下腦袋施禮。
“霍嬗,你隨我來。”
劉徹對他微微頷首,接着便像上山時一樣拉住了他的手,轉身向立於禮祠的一座接近兩丈高的巨大石碑走去。
那石碑下粗上細,碑頂刻有覆蓋花紋,採用的石頭呈黃白色,兩面沒有一個字。
這就是史書中記載過的劉徹封禪時立於泰山之巔的無字碑,不過與其說這是一座石碑,其實倒更像是一座石表。
後世也的確有人猜測,這就是一座石表,像華表一樣,有表望之意。
至於究竟是什麼。
劉徹沒有明說,劉據拿到封禪禮儀流程中也並未提及,因此他現在也沒辦法確定。
不過他其實更傾向於石表。
因爲以他現在對劉徹的瞭解,總覺得劉徹這樣驕傲的人不會讓後人來評價他的功過,他甚至不能接受現在的人來置喙他。
正如此想着的時候。
“劉據,你在此處等待即可。”
劉徹忽然扭過頭來,對擡腳準備跟過去的劉據喝了一聲,語氣與目光中透出的盡是不容置疑。
“諾。”
劉據應了一聲,暫時站定服從。
那無字石碑距離此處不過百米,他就算不跟過去也能看清劉徹的一舉一動,因此也並非一定要跟過去。
何況劉徹就算真有對霍嬗不利的心思,也不可能在這裡有所動作。
畢竟除了他之外,一里以外的山腰上還有一衆大臣等待。
劉徹就算是再糊塗,也決計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這樣的事來,他絕對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麼做帶來的惡劣影響。
於是在劉據的目送下。
劉徹與霍嬗很快來到那座無字石碑下面。
無字石碑前面同樣擺放着一個大香鼎,在大香鼎的前面則還擺放着一張綢緞覆蓋的木案,木案上擺放着一些器具和香燭。
而在面前面,則是兩個用於跪拜的蒲團。
如此擺設,與方纔劉徹行登封禮的禮祠區別不大。
不過劉據此刻心中卻又有些疑惑。
“兩個蒲團……”
如果說禮祠內的兩個蒲團,是專門爲他和劉徹所設。
那麼現在劉徹不讓他跟過去,即是說無字石碑前的這兩個蒲團就是專門爲劉徹和霍嬗二人準備的。
劉據學過君子六藝。
君子六藝中的“禮”便涵蓋了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在內的大多數禮儀。
而像這種劉據這個嫡子在場,卻獨獨將他排除在外,非得劉徹和霍嬗這個外人一同跪拜行禮的禮儀,無論如何都不符合天朝的禮儀,無論是哪一種類型的禮儀。
也是因此,劉據心中已經悄然提高了警惕。
他未必一定要救下霍嬗,但卻一定要搞清楚劉徹究竟想做什麼,這直接干係到劉徹現在處於什麼狀態,又是否會給自己帶來類似“巫蠱之禍”的危機。
……
只見劉徹拉着一臉懵懂的霍嬗來到無字石碑之下的木案前。
劉徹並未像剛纔一樣在禮祠中一樣從懷中拿出提前寫好的祭文誦讀,而是先領着霍嬗以站立的姿態,對着無字石碑躬身拜了四拜。
接着便從木案上取了四根長約兩尺的大香點燃,獨自一人繞過木案來到無字石碑之下的大香鼎前,躬下身子見其插了下去。
“四拜?四香?”
這立刻又讓劉據看不懂了。
正所謂“神三鬼四”!
這個規矩先秦時期便已有了禮儀明文。
即拜神的時候是拜三拜,上香也是隻上三炷,唯有祭拜逝者的時候,纔會拜四拜,上四炷香。
難道劉徹這無字石碑是爲劉氏先祖所立不成?
劉氏先祖也是逝者,屬於鬼的範疇,因此每逢皇家祭祖的時候,就需要遵循四叩四香的禮儀,劉據此前參加過祭祖儀式,當時就是這麼拜的。
可是這也有點說不通。
如果真是祭祖,劉徹就應該設下劉氏先祖的牌位,也不應該讓這座石碑空着,畢竟劉氏先祖又不是沒有名號,劉據設下這樣一座無字石碑用來祭拜,多少有些不敬的嫌疑。
正當劉據心中疑惑之際。
上完了香的劉徹已經又退回到了木案前面,隨後從擺放在上面的祭品中拿起一個用來盛放酎酒的錯金銀龍紋銅壺,將其中的美酒倒入一個龍紋彩繪樽中。
接着任誰也沒想到的是。
劉徹雙手端起那個倒滿美酒的酒樽之後,竟忽然回過身微微躬身來將那酒樽敬到了霍嬗面前。
“陛下?!”
霍嬗明顯嚇了一大跳,站都站立不穩,晃盪了一下身子下意識的向後退卻,又連忙向一旁跳開。
劉徹可是天子!
而霍嬗又是什麼?
就算不論官職與爵位,作爲霍去病的兒子,他在劉徹面前排輩分也已經排到了孫子輩。
無論於情還是於禮,他都沒有承受劉徹如此大禮的資格,這不但是大不敬,民間也常有人認爲受了這一禮是要折壽的!
驚慌之餘,霍嬗跳開的同時,更是直接跪了下去。
他已經完全被劉徹給搞懵了,唯有跪下叩首來抵消劉徹剛纔那躬身一拜。
“?!”
不只是霍嬗,百米之外的劉據看到這一幕,亦是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劉徹究竟在幹什麼?
先是對那無字石碑行拜鬼之禮,如今又忽然對霍嬗行如此大禮,每一個舉動都透露着難以理解的古怪,劉據真心感覺自己的CPU都快燒了,完全看不懂劉徹此舉究竟何意?
難不成是因爲神龍沒下來接他。
刺激到了他的阿茲海默症,令他在這個時候發了癔症,將霍嬗當做了其他的什麼人?!
與此同時。
“霍嬗,朕問你,朕平日待你如何?”
劉徹看向跪在地上磕頭的霍嬗,開口問道。
“陛下與微臣雖不是爺孫,但待微臣卻勝似爺孫,微臣心中既惶恐又感激,時刻想着像家父一般報效陛下,萬死不辭!”
霍嬗連忙伏身回答。
劉徹又用命令的口氣正色道:
“即是如此,朕現在要你做一些事情,你不需多問,只需照做便是,這便是你報效朕的機會。”
“微臣……遵旨。”
霍嬗心中更加疑惑,卻也只能答應。
“朕要你起來,受了朕這一禮,接過這杯酎酒。”
劉徹又道。
“微臣不敢!”
霍嬗身子一顫,連忙又伏身叩首。
劉徹板起臉來問道:
“你是不敢遵旨,還是不敢抗旨?”
“……”
霍嬗聞言心臟都抽抽了起來。
他怎麼可能是劉徹的對手?
這個問題頃刻間便將他逼到了死角,無論怎麼回答都有存在很大的問題,令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受了朕這一禮,接過這杯酎酒,便是在報效朕,在報效大漢,你的功勞便已可以與你的父親比肩。”
劉徹略微將語氣放緩了一些,語重心長的道,
“其中緣由朕不便與你細說,你只需知道,此舉無論是於你,於朕,於大漢都有莫大的益處,你明白麼?”
劉徹嘴上是這麼說的,心中也是這麼想的。
對於他而言,能延壽二十年便是益處。
對於大漢而言,由他這樣的明君和雄主多執掌二十年,同樣只有益處。
而對於霍嬗來說,他雖減了二十年陽壽,但如今年紀尚小,依照常人的壽命不出意外的話,也依舊還能剩下數十年壽命,並且經過此事之後,劉徹也決定盡力去補償他。
而有他這位天子的盡力補償,不但可保霍嬗一生榮華富貴,保霍氏百年不衰亦不在話下……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的這個機會,這何嘗必是因禍得福的益處?
……
於是不久之後。
劉據便看到霍嬗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而後乖乖回到劉據面前,一邊受着劉徹的大禮,一邊用顫抖的手接過了劉徹敬過去的酒樽。
他雖看得到劉徹方纔的嘴在動,但卻聽不見他究竟對霍嬗說了些什麼。
不過很顯然,劉徹已經說動了霍嬗,終是讓他甘心承受大不敬的心理負擔,照着劉徹的意思去做了。
最重要的是。
劉據也完全想不通劉徹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又究竟用了怎麼的話術令霍嬗就範。
然而還不急多想。
劉據就又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只見劉徹緊接着從懷中一掏,手中竟又多出一把三四寸長的匕首,出鞘之後雪亮的鋒刃還在陽光的折射下晃了一下劉據的眼睛。
這又是要做什麼?
難道劉徹還要親手讓霍嬗暴斃不成?
劉據和霍嬗陪劉徹登泰山封禪,自然是不能攜帶利器的,哪怕劉據貴爲太子,也照樣要被近侍搜身。
而劉徹身爲天子,自然沒有人敢限制他。
只不過……劉據立刻就排除了這種可能。
劉徹絕對不會親手讓霍嬗暴斃,至少在這種場合下絕對不會。
正如他此前所想,劉徹若是想要誰死,完全可以找出千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何況現在不僅是劉據能夠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一旦霍嬗被刺死在泰山之巔,那些還在一里外的山腰上候着的大臣也會很快知道,霍嬗好歹是功臣之子,劉徹這麼做也同樣需要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必定與天下離心離德。
再者說來,劉徹可是非常愛惜羽毛的人,否則之前那些犯罪、甚至是謀反的劉姓王侯,就不會全都是畏罪自盡了。
“陛下?!”
霍嬗見狀也是嚇得又退了一步。
不過片刻之後,劉據又看到他重新站到了劉徹面前,隨後誠惶誠恐的接過那把匕首,在手指上輕輕一劃,捏着手指向斟滿酎酒的酒樽中用力擠了幾下。
“怎麼又歃起血來了?”
劉據自是越發看不懂。
卻見往酒樽中擠過血後,劉徹又與霍嬗說了幾句話。
霍嬗最終竟又將酒樽端起送到脣邊,看起來像是輕輕抿了一口。
而抿過這一口後,他便立刻躬下身子,像劉徹方纔敬他一般,雙手將酒樽敬向了劉徹。
劉徹微微頷首,當場接過酒樽,仰起脖子將酒樽中剩下的混有霍嬗血液的酎酒一飲而盡……
“究竟在搞什麼啊?”
劉據一頭霧水,滿級人類也有完全迷糊的時候。
他哪裡會知道,當下南越國有些偏遠地區流傳着一種民間傳說:
傳言老人若是吃了年輕人吃過的食物、喝了年輕人喝過的酒水,再有法術高深的巫師協助施以神秘的祭祀儀式,就可以將年輕人的陽壽轉移到老人的身體中,從而延長老人的壽命。
而劉徹此刻的所作所爲,就是那個名叫安餘的南越巫師教給他的。
人賺不到認知之外的錢。
滿級人類也理解不了認知之外的行爲。
現在他只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霍嬗剛纔飲下的酎酒肯定沒毒,否則劉徹若是知情,肯定不會一起喝下。
而時至此刻。
在這座無字石碑前的並未寫進封禪儀式流程的祭祀儀式也終於接近尾聲,劉徹最後又領着霍嬗對那座無字石碑行了四次叩禮之後,轉身向劉據這邊走來。
劉徹此刻的心情似乎略微好了一些,與他說話的語氣也不再那般生硬:
“累了吧,先進禮祠歇歇腳。”
“霍嬗,你去擂響那邊的楹鼓,蘇文等人聽到鼓聲自會上來準備,今日我們便在山上過夜。”
“諾。”
霍嬗應了一聲跑去擂鼓。
劉據則藉機旁敲側擊了一句:
“父皇,我方纔見你與霍嬗對那無字石碑行的是四拜四香之禮,此舉在封禪禮儀中可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含義?”
“?!”
聞得此言,劉徹面色立刻又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