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計劃,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路易說,特蕾莎靠在他懷裡,他輕輕地緊了緊手臂,想起特蕾莎剛嫁給他的時候,身體消瘦,躺在一張牀上的時候就像是陪伴着一塊多角的石塊,又涼又硬,雖然迫於情勢,路易最終讓她有了孩子,但她在懷着小路易的時候,只有一個肚子是大的,讓人看了就心驚膽戰。
那時候確實有人嘲笑法國王后猶如苦修的修女那樣骨瘦如柴,面容枯槁,絲毫引不起男人的興趣——他們的國王可真是受苦了——如果不是有路易在,特蕾莎未必能夠如此順利地將小路易生下來。在小路易出生後,特蕾莎纔算勉強在盧浮宮中立穩了腳跟,之後她又生了大公主伊麗莎白,在路易的愛護下,才慢慢地開始養出顏色來,雖然面容五官是無法改變的了,但身體逐漸變得豐腴,皮膚變得光潔雪白是誰能看到的,而且有了這兩點,就算是最難看的女人也能有幾分姿容。
她靠着路易的時候,就像是一團發熱的羽絨,又軟又燙。“什麼計劃?”這句話放在二十年前她可不敢問。
“紡車。”路易說,如今的法蘭西,除了軍隊醫院這些較爲特殊的地方之外,底層女性的地位一如既往的低,路易不是一個盲目尊奉女性的人,但女性的價值如果只能在不正當不道德的行業中得到體現的話,那麼對法蘭西基礎階層的穩固與人口發展就有着相當不利的地方。
也許會有人說,這種古老的職業貫穿了整個人類的發展史,從未完全消失也從未造成什麼巨大的影響,有必要過於關切嗎?但路易在一本書中看到過,一個極具遠見的人嚴厲地批判過這種境況——不是要徹底地滅殺這種行爲和職業,這是辦不到的,但這種職業與行爲絕對不能成爲一種令人羨慕的常態。
人類天生有着惰性,什麼東西一旦能夠輕易獲得,祂就不會再採用另一種更加艱難的方式,直白點來說吧,當一個男性想要滿足天生與繁衍的欲求時,他要與一個女性結爲夫婦,然後生育兒女,他會努力工作,養活妻兒和自己,他創造的東西就是社會的資產,但這個過程一定會非常漫長與痛苦。
現在呢,爲了滿足他最原始的欲求,有一種簡單到極點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價也遠比締結婚姻,生兒育女來得容易,哪怕教會一直在吶喊,不是爲了生育所行的事兒是罪惡的,但有幾個人會去聽從呢?
遊女與名姝的數量一向沒人關心,畢竟路易十四還沒有如羅馬教會那樣連她們的賣身錢都要收稅,但今天王后去了孤兒院,才發現棄嬰裡多半都是這些女人的孩子。
二十年前,或許有平民拋棄自己的孩子——不然就要看着孩子活活餓死,近幾年卻沒有這個問題,國王的工廠與作坊開得太多了,男人可以很容易賺到養家的錢,孩子五六歲就可以開始在家裡做手工活兒養活自己。
遊女和名姝卻是沒辦法帶着孩子幹活兒的,她們有避孕的法子,但不能保證百分百——一旦懷孕,如今的墮胎手術都是由非法醫生、助產士甚至老鴇充任的,很容易導致一屍兩命,她們若是不得不生下孩子,就會直接扔在國王開設的孤兒院門口。
這種職業不但對女人算是飲鳩解渴,對男人也是,很多曾經強壯聰明的工人或是農夫就是因爲迷戀這種快速濃烈的“愛情”,白白耗費了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光陰,到頭來雙手空空,疾病纏身。
所以路易說什麼也要讓社會的發展走上正軌不可。
“我正在要求我的工匠與學者們試着製造更容易使用,更有效率,紡出來的布匹更漂亮的紡車。”路易耐心地爲妻子解釋道:“我想了很多方法,很多職業,”像是製作脂粉,製作陶器,製作鏡子等等,但不是規模不夠大,或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條件與原料,又或是女性的力量不足——這還真不是底下的官員敷衍推責,一些工作在無法藉助機械的時候,還真是隻有男性可以充作工人:“只有紡織。”連挑染女性都沒力氣挑起染缸中的布料,而且紡車並沒有數量上的要求,幾十臺也可以,幾百臺也可以,幾臺也沒問題,“但如果只靠那種長度不過三尺,稀疏到可以用來網魚的紡機……”那還是算了吧。
“現在這件事情已經有眉目了,也許等我們回到巴黎,就能看到樣品了。”
“聽起來真好,”特蕾莎說:“我認爲大部分女孩還是寧願靠自己的雙手做活的。”
“這是當然的,”路易說:“沒人願意將自己等同於貨物。”
他注視着微微搖動的燭光,晚上的風穿過了打開的長窗,帶來令人倍感舒適的新鮮空氣與微微的涼意,“我想將這臺機器命名爲瑪利紡織機。”
特蕾莎動了動,將手放在丈夫的胸口:“這很好,”她真心實意地說,“陛下,我想瑪利一定會感到高興的。”不是爲了榮譽什麼的,而是今後人們一提起瑪利,就會將它與路易十四聯繫在一起。
路易握住她的手:“別生氣。”
“也許您不相信,我並不討厭瑪利.曼奇尼,”特蕾莎輕而易舉地想起了那道明豔曼妙的身影,“她給了您愛情,雖然我不願意那麼說,但這是我無法給您的。”他們締結婚約的時候路易就是一個國王,她也是一個王后了,不過我也有她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特蕾莎在心裡說。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曾經爲愛妻埃莉諾矗立起十二座十字架——在她的棺木停駐的每個地方,路易卻沒辦法這樣做,瑪利的死訊甚至無法公開,因爲她在幾年前就“去世了”,而且國王的尊嚴與職責也不會允許路易如此爲她哀悼——除非他決定捨棄特蕾莎王后與他們的三個孩子。
科隆納公爵已經將她帶回加來,雖然國王有意讓瑪利長眠於巴黎,但巴黎的聖德尼大教堂沒有瑪利的位置,讓她孤零零地另處一地路易也不願意,於是路易和科隆納公爵商榷後決定,將瑪利送往加來安葬,他們在那裡度過了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那裡永遠吹拂着輕快的海風,天空碧藍,陽光璀璨。
特蕾莎擡起身體,吻了吻路易與她交握的手指,“我知道您有多麼疲憊,只要她能讓您快樂哪怕一秒鐘,無論是誰,我就要感激她。”
“你這麼說讓我感到歉疚,”路易說:“也許我應該爲你造一座宮殿。”
“我不想要宮殿,”特蕾莎說:“我總是和您在一起,”彷彿福至心靈,“但如果您有計劃讓女性得到更多的工作,可不可以將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做呢?”
路易下意識地看向特蕾莎,他看到了一張平靜而又期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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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佈雷澤城堡爲起點,向西北方面蜿蜒而行,一路上有着十幾座宏偉的堡壘,宅邸與莊園更是不計其數,這是當初國王選中盧瓦爾河谷作爲布盧瓦皇家醫學院落點的原因——國王的野心註定了布盧瓦皇家醫學院將會是法蘭西現代醫學的開端,他不想將它侷限在一個城鎮,一個城市裡,不,應該說,他一開始就想讓它成爲一座龐然大物——一個醫學中心城如何?
這裡的十幾座城堡,以及周圍的領地,基本都屬於法蘭西王室,也避免了很多掣肘與纏磨,無論布盧瓦皇家醫學院之後如何發展,只要有王室的支持,至少在用地方面沒有任何問題——當然,現在這十幾座城堡還未成爲整個歐羅巴的醫學聖地,人們也只以爲國王想要在大巡遊中檢閱軍隊一般查覽屬於王室的財產。
特蕾莎王后的請求沒有得到回覆——她耐心地等待着,令所有人感到安慰的是,國王的憂傷與悲痛隨着夏日的燥熱緩緩流去,只留下了一點無人知曉的印痕,等到了布盧瓦,他又是那個人們熟悉的國王了。
這讓莫里哀,還有他的三個搭檔,勒布朗、博尚與呂利——對之前的計劃感到了一絲猶豫。
在香波城堡——也就是國王與王后駐蹕的城堡附近,一座老舊的酒館迎來了不少身着華貴的客人,但之前的客人,誰也比不上這幾位,他們各個衣着豔麗,一個穿着濃郁的紫色——活脫脫就是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一個穿着嬌嫩的粉色,這時候粉色還是男性的專屬,因爲它象徵着淡化的血色,不過軍人們穿上粉色代表勇武,這位先生穿上粉色像是在臨摹一個天真的嬰兒;第三個一身鮮豔欲滴的翠綠色,只有國王的染料工廠裡最新產出的化學染料纔有這樣漂亮的顏色,這應該是一種炫耀,當然,看看他身邊的人;最後一位先生戴着黑棕色的假髮,一直垂到脊背,雖然穿着白色的外套,外套上卻也繡滿了各種紋樣,鈕釦更是閃閃發亮的鑽石。
酒館老闆一看到這樣的人物,連忙迎出門來,他們索要了一個房間,謝絕了老闆送上的酒與食物,關上門,就開始此起彼伏地嘆起氣來。
這正是國王在藝術方面最看重的四個人,他們幹得相當不錯,切切實實地(在國王的支持與指導下),將巴黎從一個半廢棄的政治中心變成了一個被繆斯深深青睞的藝術之城,現在人們已經將巴黎稱爲第三次文藝復興的中心,又一座黃金的佛羅倫薩,他們功不可沒。
國王的大巡遊,這四個人是必不可少的,畢竟他們一個要作畫紀念此事,三個要負責國王巡遊中的演出——音樂、舞蹈與戲劇。
這四個人中,消息最爲靈通的還是莫里哀,他的劇團成員被無數達官貴人追逐着,耳廝鬢磨之間總是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不過就算是莫里哀,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聽到這麼一樁大事情。
“我不認爲這是一個好主意。”勒布朗最先說。他才能平平,能夠得國王歡心只因爲他從不違背國王的意願。而且他是19年生人,年紀已經很大了,實在是缺乏年輕人的冒險精神。
“國王如果已經忘記了之前的悲痛,那麼我們還是別再一次提起它了。”博尚雖然是31年生人,說起來正值壯年,但他是個膽小怯懦的人,雖然他不像是勒布朗,在芭蕾這方面有着出衆的天賦,但在路易十四拔擢他之前,這位先生也只是一個宮廷舞蹈教師,只是幸運地成爲了國王的指導者。
“人們都這麼說,”呂利說:“但我不覺得。”三人望向他,呂利雖然身爲國王的音樂總監,但他並不是一個善於鼓舌弄脣之人,他有才能,對下屬的要求也十分嚴苛,平時寡言少語,這還是他第一次明確地表露出對國王的看法。
“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裡,”莫里哀說:“陛下不言不語……然後,”他望向緊閉的房門,“所有人都跟着裝成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他甚至不能給她做一場彌撒。”
“所以你就想讓我們來充當教士的角色嗎,”勒布朗說:“我們很有可能激怒國王。”
“那麼你就別加入,”莫里哀說:“事實上,只有我和光耀劇團也足夠了,佈景不一定需要,我也可以作曲與編排舞蹈……”
“不,等等等等,我沒有說不參加。”博尚連忙說:“我……我只是不希望讓陛下再一次感到難過。”
“有時候流淚並不代表痛苦。”莫里哀說:“當然,也有可能你們是對的,我是錯的,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做些什麼,而不是這樣看着……等着事情結束。”
“太倉促了……”博尚說。
“我們之前有排練,”莫里哀說:“只是沒有演出過。”
“請讓我加入,”呂利堅定地說:“我希望國王能夠得到一點安慰,雖然我能拿出來的東西微不足道。”
“那麼……告訴我們,那是一出什麼樣的戲劇?”勒布朗說,他還是不那麼情願,但莫里哀這樣說了——難道作爲一個法國人,他對國王的愛還比不過一個意大利人嗎。
“丘比特與普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