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本碩聽柳平說下去,事情還不止這麼簡單,這個毛病影響了他的感情生活。
因爲在再不分的事,柳平鬧僵了三個相親對象,都是見面後,雙方滿意,然後留下微信聯絡,到這一步,柳平表現得很好,不敢說十成十的達標率,至少也有十成九,可是到微信聊天這一步,卻成了死關,不管是誰都過不了他這一關。
“昨天那家店的沙冰挺好吃的,我們約個時間在去吧?”相親對象一發微信,還加一個吃貨的表情包。
“是‘再’去吧。”柳平回覆。
“?”
“‘再’去,表示先後順序的動作用‘再’,我們昨天去過那家店,所以去第二次,要用‘再’。”柳平一個個改標點符號改得好辛苦。
然後就沒回應了。
事後問介紹人,相親對象一對他有什麼看法,介紹人說她說了,在她面前臭顯擺985學歷,教她怎麼打字,她受不了這樣自以爲是的男人。
相親對象一失敗。
相親對象二,見面,吃飯,留微信,路上就發微信過來:“我家電腦壞了,你會修嗎?我明天在家。”
柳平吸取第一次教訓,看到消息裡的“在”字,全身的血管都縮了一下,泵血泵得他頭暈眼花,還好寫對了,他很滿意,文如其人,這位姑娘對文字這麼嚴謹,想來人品是不會差的。
“好的,明天早上。”
柳平發完消息,放下手機,擡頭看窗外,玻璃反照出自己的面容,自己在笑。
噔!手機又響,柳平點開。
“到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在出來接你,樓下的門禁壞了。”後面跟個哭泣的表情。
柳平的眉頭皺起來,笑容僵在嘴角,打字:表示先後順序的動作用‘再’。是再出來接你。
手指懸在發送上,按不下去,眼前出現那姑娘的酒窩和笑眼,這麼好的姑娘,再給一次機會吧。
他又刪掉,重新寫了兩個字:“好的。”
這回姑娘回覆得很快,也是兩個字:“等你。。。”
啊!受不了!快瘋了!我要爆炸!
“爲什麼?”章本碩忍不住問。
柳平擡起頭,瞪大眼睛問,“爲什麼?章老師你也看不出來嗎?”柳平一副受傷的表情。章本碩想了想,還是乾脆地搖頭,說:“你直接跟我說吧。”
“句號啊!用三個句號代替省略號!這要懶到什麼地步才能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寫給自己看就算了,當做打草稿整理思路也就算了,可這是寫給別人看的啊!正常人看到都會不受不了!對不對?章老師?你說打一個省略號有多費功夫?”
柳平爲了證明打省略號很方便,特意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微信,調出輸入法,一遍又一遍地按。
章本碩表示明白理解收到十分贊同後,柳平才慢慢冷靜下來。
“那後來你去修電腦了嗎?”章本碩問。
“是,我去了,還帶了字典去,把她電腦修好後,還拿了她的手機,手把手教她打省略號,另外問她平時會不會打錯在再,寫錯的地得,還有頓號逗號的用法。”
“她怎麼說?”
“她沒說什麼,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哪種眼神?具體一點。”
“就你現在看我的眼神。”
章本碩轉頭去看電腦屏幕,假裝打字,把鍵盤敲得噼啪響,接着問:“然後呢?”
“然後就沒聯絡了。”柳平說到這裡,情緒卻不低落,攥緊拳頭,眼裡跳出亮白色的光,“我也想開了,不是自己的錯,從小老師就這麼教,課本上這麼寫,字典、報紙、書籍都是這樣,爲什麼現在都變了?我不是固執,我只是不明白一件對的事,規矩也沒說變,爲什麼大家都混着來?語言文字簡化是個必經的歷程,漢字從甲骨文開始,到金文、篆書、隸書、楷書……最後是簡化字,本來就是爲了交流溝通的工具,怎麼方便怎麼來,我也知道,可是教科書還沒變,字典也沒變,爲什麼都這麼寫?難道我以後的孩子上小學造句,就要寫:現在在見,你在不說在見我就扇你耳光了嗎?天哪!無法想象這樣的世界!”
“所以我想好了,下一個一定要找一個志同道和的女生,什麼漂亮、性格、身高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錯別字這件事上和我看法一致,這叫三觀和。”
“然後呢?”
“第三個相親對象是在雜誌社裡工作的校對編輯,我從沒想過能碰上如此完美的女生。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咖啡廳,那天她嗓子不舒服,不能多說話,她就在餐巾紙上寫字給我看,她的字很漂亮,看得出來是用心雕琢過,卻沒有匠氣,不止是在再、的地得、標點符號,她寫出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她說這是職業習慣,會不會顯得太古板?還說自己不太會發表情包,覺得還是用文字表達順暢。我當場就想跪下向她求婚。”
“這不挺好的?”章本碩說,前面兩個相親對象告吹是再正常不過,可這個也吹的話,只有一個種可能,就是女方看不上男方。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柳平推了推眼鏡,章本碩這才注意到柳平的鼻樑不高,離全面塌陷差不了多遠,說話時只要稍微激動點,眼鏡就會往下滑。“回去後,我先給她發了微信,問她到家了沒,說明天有場最小公倍數的演唱會,聽說黃宇也會rap出場,剛好有兩張票,問她有沒有時間。我們倆就這樣一來一回地發消息,一直到了凌晨,然後我的心也越來越冷,把她拉黑。”
這情節的曲折程度超出了章本碩的預料,他跟不上柳平的話,打斷,“她打字時也把‘在再’搞混了?”
“沒有,和寫字時一樣,沒一個錯別字。”
“那就是標點符號了,她也用三句號代替省略號?”
“不是,省略號用得太漂亮,我都想停下來爲她鼓掌。”
“那是爲什麼?”
柳平沒說話,眼圈泛紅,一隻手頂起眼鏡,去擦眼睛,半晌,才說:“其實我看到她在餐巾紙上寫字的樣子,我就決定了,就算她也犯那些小錯誤,我也可以原諒,一直以來,我覺得‘在再’是不可原諒的錯誤,心智成熟,接受過基礎文字教育的人們不該犯那種低級錯誤,連這兩個字都寫不好,還能幹成什麼事?直到遇見她,我才明白過來,那是沒有遇上對的人,都是藉口,只要是她,不管什麼錯誤,我都可以接受。可是——可是——嗚嗚”
柳平肩頭抖動起來,不管如何去擦眼睛,淚水淌出來,止也止不住,章本碩遞過一張紙巾,柳平含糊說了聲謝謝,接過擦了眼淚,剛擦完,臉上又溼了一片,他攥着紙巾,不再去擦,眼鏡上都蒸出一片霧氣,遮住他的目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柳平被迫放棄那個相親對象,光從那傾泄而出的淚水,和抽搐的肩膀,章本碩就能想象出一個讓人心碎的悲痛故事,是車禍?是重病?是雙方家庭背景的巨大差異?還是更狗血一點,前男友、前女友的感情糾葛……
章本碩突然覺得諮詢有意思起來,這樣說可能對來訪者不敬,但就章本碩本身的感受而言是準確的,就是有意思。
本章說系統固然能將來訪者最隱密的心私還有旁人對來訪者的評價暴露出來,但章本碩也少了那份在深遂山洞內曲折探險前行,發現前方亮光的喜悅,還有那種單憑真誠態度和豐富經驗,讓來訪者坦露心跡,挖掘過往傷痛,然後緩解、治療心理癥結的快感。
現在卻都有了。
“不用急着說,我一直在這裡聽着,慢慢來。”章本碩又遞去一張紙巾。
柳平卻不接了,擡起頭,眼鏡在溼漉漉的鼻樑上滑到底,兩隻淚眼正和章本碩相對,眼白轉來轉去地閃,“她——她沒用標點符號。”
章本碩不知道該看柳平的眼鏡,還是他的眼睛,有那麼一刻,他好像被四隻眼睛盯着,不太確定柳平的意思,“沒用標點符號,什麼意思?”
“她一共發了七句話,每句話都沒有標點符號,都用空格代替!逗號、句號、雙引號、單引號、破折號!除了省略號!還有感嘆號!感嘆號多得快捅破我的眼鏡!戳瞎我的眼睛!!!”柳平的眼鏡終於掉下來,他熟練地接起來,擦掉積在鏡片的水霧,重新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