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錦拿着信,吐出一團水,水凝成絲,絲織成練,長練綿延,染霞作帳,他跳上這霞帳,緩緩升起,天空中便有了一團魚龍狀的彩霞。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凡夫俗子,肉眼凡胎,不識其中奧妙,唯有懂得望炁者,才能知悉天上雲炁上變化,是福是禍,那成象者,是仙是神,又或者妖魔路過。
敖錦本來也沒有行雲託跡的本領,亦借“雲炁”也,正所謂雲從龍,風從虎。
派出敖錦去泰山,許甲便又跟胡金花講了一會劫數,劫數之論,本是時間概念,在中土便作磨練用。
玉皇經中說,玉帝歷經十二萬四千八百劫,每劫該是十二萬九千六百萬年,如此算來,要成就天帝,起碼得修一百六十一億七千四百萬年。
當然,修行並非單單以時間長短論,修到了“成住壞空”皆不損耗的時候,也就是“金性不朽”的概念,時間對其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就像是欲界,還有因爲千年時光而產生的滄海桑田變化,到了色界,可能就需要萬數年,到了無色界,便是相對恆常,少有變數的,一念不起,便無時間輪轉,更別說更高的境界了。
這些未竟修行的劫數,都是個人的考驗,只席捲整個世界,影響衆生命運的大事件,纔是真正意義的“劫”。
劫與運合,準確來說是三元九運,一元一甲子,三運一元也,這一百八十年,便是整個世界氣息的一次週轉循環。
許甲道:“金花,如今我之力,能否對抗整個劫運大勢呢?”
胡金花道:“許師,別的小狐不知道,但您爲什麼覺得自己是對抗劫運大勢呢?爲什麼您就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呢?”
“多少人想象自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週天的變化,將一切都籠罩了進去,我們究竟是不在算中,又或者身在算中,其實都不重要,這並非我們個人意志就能轉移的。”
“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許甲點點頭道:“我是說人道大勢,歷史週期就是這樣,說是三百年,可三百年都是長壽的王朝了,能挺過二百年的都甚少,五十年上坡路,五十年下坡路,五十年風雨飄搖,五十年山河破碎,五十年乾坤再造,如此往復不止。”
“可這些都跟您有什麼關係呢?您是要做皇帝麼,希望千秋萬代麼?您許下的大願跟這個有些關係,可決計不會如此深沉的聯繫,我們的思想精神,道統信仰,延續下去就可以了啊,若是一百年就做完所有事情,我是不相信的。”
“如果我是凡人,或許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我在修行,我想要看到成果的那天。”
“那就駐世吧,五百年,說不定就成了,總不可能五百年都做不成吧。”
“五百年太長久了。”許甲內心真的是想要一百年內完成一些事情,甚至是一甲子內,但亦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山上傳來了鐘聲,這是新年的鐘聲。
山下,萬載運來的,李渡運來的各種煙花,朝着老天射去。看起來十分絢爛,因爲火器事業發展,煙花師傅,都被集中起來,成了“火藥師傅”,專門研究火藥,研究爆炸……
但研究這些太壓抑了,煙花師傅們還是喜歡老本行,他們拜的祖師不是別人,正是天罡大聖。
所以僅僅是煙花,許甲也感應到了一股驅魔除晦的氛圍。
不過整個新年,從過年前的準備開始,到過年後,一直到元宵節,整個時間段,都是一場複雜而盛大的祭祀儀軌。
包括除晦,祭卒,送神,請神,接財,迎福氣,就連着小孩子都會學着說些吉祥話,那餐桌上的每一道菜,甚至都是有寓意的。
便是再窮苦的人家,到了過年,也要切一刀肉。
江南西道的治理,尚且還算不錯,別的不說,光是那小黑豬,基本上家家戶戶都養了一頭。
因爲有牛妖夔青配種的經驗在前,開設養豬廠,便也直接拉了一頭公豬妖來配種,正是那亥三娘最出息的一個子嗣。
亥三娘本身是老豬婆,本身已經不生育了,但依然代表了“生育”的力量,老母豬一胎生九個,可不是笑笑的。
十二生肖之中。
鼠已經有了坎陰五。
牛有了夔青。
龍有巽太子。
蛇有常玉。
豬有亥三娘。
但除此之外,兔雞羊馬,治下其實也有。
唯缺的,便是虎妖,猴妖未曾得見。
許甲有心按照地支生肖,給弄個籙法。弄個地支十二元辰護法,但想想,自己就算不立,亦有此種說法,倒不必強行圓滿,等將來也定會圓滿,況且自身六丁六甲已經完滿,這些外應便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香火祭祀形成一團團的慶雲祥光,法界之中,便化作了無窮的流水席面,吃不完的飯菜,喝不完的酒水。
一應法界之中的魂靈,哪怕是餓鬼,此時受此氣息,亦得一餐飽食,一年到頭,不受香火的孤魂野鬼,亦在此時吃得飽。
三尺之上,本地神靈,亦得饕餮盛宴,饗用一年之犒賞,許甲看到了玉山縣的城隍,夜遊神,甚至自己勅封的雞撅子山山神略撅都在其列。
那些立下仙堂的狐仙,黃仙,白仙……種種仙家,各自堂口,也是貢品堆砌,香爐插滿,一臉享受。
許甲居高看去,紅徹一片,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充滿發生之炁的,彷彿有用不完的氣力。
“原來是這樣的狀態啊,怪不得呢。”許甲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難怪後世怨氣這麼大,閤家歡的時候,還要加班,還要調休,從前這麼苦的日子,都不曾這樣過,日子好起來了,反而做牛馬做的更辛苦了。”
便是封建奴隸制時代,都有讓底層人有個喘息的時候,能夠闔家歡樂,生出家族子嗣繁衍,歡聚一堂的念頭,來保證生生不息。
許甲心中搖搖頭,對着旁邊胡金花道:“過年期間,你們歇息不得,緊急狀況更多,等過完這段時間,便可以略微輕鬆一些了。”
“其實,過年什麼的,就是人才有的節日,我們只是看個熱鬧,那些雞鴨豬…都怕過年呢,休不休息倒是無所謂的。”
“怎麼無所謂?過年的時候,牛欄也要貼六畜平安,看家的狗也要單獨裝出一碗滿飯,犒賞一年辛苦看家,又活過一歲,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年歲。”
“我們這就更應該慶祝了,爲奴者,從此不爲奴了,爲娼者,從今從良了,鰥寡孤獨者,從此不是一個等死未亡的麻木不仁者了,大家都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不是麼?”
許甲點開法界,圍繞着三清山道場,是一團團光,微弱卻繁多,像是螢火蟲,又像是火炭霹靂啪啦出來的火星子,或是一盞風中燈燭,明滅不定,更像是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這是?”
“這是希望,是祝福,也是願望。”許甲道:“萬家燈火在法界之中最熾盛的時候,也是與我大願相關。”
這些光芒,朝着許甲身上撲來,也往着胡金花身上撲來,有些也朝着一應創造勞動的普通人撲去。
漸漸的,這些光芒,化作了腦後一輪火焰光相,大放光明。
胡金花眉心的一點火花也更熾熱了,他的尾巴上一團團狐火跳躍,祝融火炁咒吸來的火焰原先只是火焰,現在卻有了光明燦爛之意,顯得他的形象也偏溫暖光明起來。
“和尚們叫這個爲功德,可以煉功德金身,他們這樣熾熱真誠,發自內心的感謝這種改變,你會願意將他們打回原形麼?”
“這些並非恆常的,只能進步,不能後退,現在一往無前,所以沒有什麼問題,可大家不能總因爲一飯一食就永遠心懷感激。”胡金花遲疑道:“所以神靈會主動降下災殃麼?”
“我不知道,但統治者都是這樣的,疲民以賞功,當你一月連軸轉,結果賺的錢財只夠吃,甚至不夠租房,出行,乃至於這是最普遍的情況,只有少部分人可以脫離這個狀態,那時候,只要一點點賞賜,便會獲得最赤誠的熱愛。”
許甲道:“如果所有人都富足,其實是不會有生產勞動的慾望的,社會會停駐不前,因此這並非所謂神聖降下災殃,多是人禍也。”
“個體和集體,總是矛盾而統一的,我也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我聽聞一句話,如果想要有錢,就去服務有錢人,想有錢人之所想,如果想要出名,那就爲窮苦人發聲。”
“成名之後呢,會有所改變麼?”
“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改變就是最好的,因爲永遠都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
許甲將這些光相轉換,頓時火焰整個吞噬自身,若非元神純陽,則燒作焦炭:“民願,亦民怨也,有句話說得好,捧得越高,摔得越慘,如此光明熾熱的希望,如果化作了失望,這些憤怒的火焰,就會吞噬一切,而操縱這種失望和憤怒是非常容易的,只要蒙上一層欺騙的皮。”
胡金花忽然感覺皮毛燙了起來,渾身也要被火焰燒去,變成一團焦炭了。
“這就是我的天仙大劫。”許甲冷靜道:“自我發下大願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胡金花想要張口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來:“這明明是在做好事,怎麼會變成您的天仙大劫呢,不是說欲修天仙,當立一千三百善麼?說起來怎麼也夠了啊。”
“夠麼?我將修行布給普通人,普通人造的業孽,也有我的一部分,神通修的越大,業孽就越重,我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是好是壞,有沒有打破平衡,從而將整個秩序崩潰,陷入如同春秋戰國時期的無止盡的鬥爭?”
“普通人的鬥爭,尚且你死我活,更何況是修行者的鬥爭,大家到時候都產生了一套理論。”
胡金花道:“所以要道統延續,走正確的道路。”
“我的道路,就一定正確麼?我也不確定,又或者,正確的就一定會成功麼?正義就一定會戰勝邪惡麼?勞苦大衆人多,就一定能戰勝少數特權階級麼?”
“說到底我也沒有渡過劫難的底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