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之戰……
齊無惑心中泛起漣漪,那中年道人帶着些溫和的笑意,這是迎來送往時習慣性的表情。
但是他看向少年道人的眼神之中悲憫而複雜,似乎也多少從齊無惑的情緒波動之中,猜測出了什麼,但是卻不說,只是笑着道:“反正小道長今日給我道盟做了一個大買賣,還給我們解決了積壓如此長時日的問題。”
“合該做個添頭。”
“米販子都說,無尖不商,無尖不商。”
“我們是道盟,也也算是半個商盟,合該如此。”
在他去取書箋回來的時候,齊無惑已經收斂了心中那種激盪的情緒,至少表面上感知是已收斂了去,只是道:“貧道想要託道盟查一件事情,不知道需要多少道盟交易點數?”
中年道人溫和道:“查何事?”
齊無惑沉默了下,道:“我有一位先生,失落在錦州,我見到他走入妖國的時候,那個裂隙裡有明真道盟的旗幡,道盟既然活人無數,我想要問問……可能找到我這位先生嗎?”他想要問的是,明真道盟救了那麼多的人,那麼這些人裡面,是不是也有先生在?
中年道人點頭道:“……這不是大事,道盟會處理。”
“我會爲道長你告知於道盟內部。”
“我們自是有名錄的,可以爲你查詢一番,至於需作價多少。”
中年人將手中的卷宗遞給齊無惑,道:“不必。”
“正如盟主所言。”
“商人亦有道義,非修無情大道者,怎麼會萬事都以錢財來論?”
“道長,他日有消息,我會以秘法傳於道盟腰牌,到時你去我道盟在九州十三地任何一處,都可以得到消息。”
…………………………
中州府城外面有一村鎮,村子裡面有一戶人家,住着個整個村子都厭惡的人。
讓人厭惡的,不只是他的模樣——
當然,那模樣多少要沾些原因。
臉上似是被啃了一塊似的!
醜!既醜且恐怖,且不笑,一雙眼睛像是鐵一樣的模樣,人們都說,他笑起來的時候,肯定會更可怕,臉上的筋骨聳動,像是個妖怪一樣,除去了醜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他是個斷了腿的男人。
兩條腿都斷了。
走路的時候,就靠着雙手支撐着地面挪移。
他的胳膊卻極粗壯,極有力量。
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個怪物。
當然,這個只是孩子們的說法,大人們是不會以貌取人的,至少他們自稱如此,他們討厭這個男人只是因爲他極酗酒,家裡面什麼東西都換成了酒,每日裡面醒過來就撐着胳膊把自己放在一個木板上,雙臂前行拖動自己往前挪移。
換了酒。
最苦最濁最便宜的酒,從早上喝到晚上,餓了隨便做些半生不熟的飯菜,而後囫圇地吞了,不死就行,因爲當今聖人頒佈《登基德音》,所以對於這些孤寡殘缺之人,是有補助的,但是無論送來了什麼,不管是米麪,糧油,還是說器物,都會被這男子換成了濁酒。
似乎他想要把自己淹死在酒水裡似的!
“聽說,還是個有軍功的,做到過校尉呢。”
倒也是有人這樣說。
可也聽聞,這男人的遠親也來尋他,那一日吵得不可開交。
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尋他。
當少年道人來到這個村子裡面的時候,里長帶路時就把這些事情一股腦地說出來,手中的柺杖不斷地拄着地,大罵道:“是個爛人啊,就只是知道喝酒,脾氣還差得沒邊兒了,大家好心好意去幫他都會被他罵出來,幫着給他做飯,卻都說難吃,難吃。”
“要吃什麼,怎麼這麼挑剔!”
“這人,醉死了便是!”
“只在喝醉了的時候說自己砍過妖怪。”
“哈,就那樣子?被妖怪砍過還差不多!”
走了一路,老里長就發了一路上的牢騷,最後止住了腳步,指着很遠處一個屋子,道:“諾,就是在那裡了,嗐,還沒有走過來,就已經聞到了這麼一股子酒氣,這老小子,指不定是一起來就開始喝上了……”
“不,搞不好是喝了一宿,別吐了啊!”
老里長罵罵咧咧地走過去,提起柺杖砸門:“喂!喂!”
“老怪!”
“有伱的故人門生來看你了,出門!”
“聽到了沒?!開門!”
敲了好一會兒,這門才嘩啦一下被人從裡面推開來,老里長很有經驗,腳步朝着一側一拐,身子一躲,六十多歲的人了,這兩下卻還是和年輕人似的敏捷,避開了一個踉踉蹌蹌撞出來的人,以及那一身的酒氣,看到他確實是沒有雙腿,滿臉亂胡,雙目渾濁。
滿頭白髮,臉上盡數皺紋。
老里長嘆了口氣,道:“是他,我知道他可能和你印象裡面的不大一樣,但是確確實實就是他,你不要以爲認錯了。”
“這傢伙才五十來歲。”
“剛來村子裡面的時候四十八,看上去和三十來歲的一樣。”
“雖然沒有了腿,可一看就是壯碩,眼睛裡面兩道光似的,不過很快就老了。”
“七年時間,樹還沒能長成,這人就老得不成樣子啦。”
他也已經有些老了,所以是有些感同身受的,柺杖戳了戳那老邁的‘怪物’,道:“快起來,別睡了,有人來看你了,還不趕緊招待下……”又湊近了在他耳邊道:“你真想要沒有人照顧,孤零零死在這裡嗎?”
“還不趕快起來!”
那男子這才擡起頭,眼睛昏昏沉沉,似乎從不曾清醒過來。
滿臉的皺紋,和刀疤,咬痕交錯在一起,真如噩夢之中才有的怪物,掃了齊無惑一眼,咕噥了幾句,道:“有酒嗎?”
里長大罵。
少年道人看着這昏沉的男子,溫和道:
“我去買。”
他去買了酒肉回來,但是那男子卻不吃菜,只是喝酒,對於那些村子裡的好下酒菜,視如敝履,讓老里長氣得咬牙,如此喝了七年,齊無惑看到家中真的是一片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不要說是櫃子,就連牀鋪都無,就只是些許的雜草堆積在一起,每日醉酒便躺下,酒醒便喝,喝完就去買。
家中能換能當的東西,都已經當了個乾淨利落。
齊無惑借其他人的屋子去做些飯菜。
那既老且病且殘的老男人只喝酒,道:“這酒不行,飯更不行,但是酒也是可以喝了的……至少有點味道,小傢伙,我不知道你是哪裡來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啊,若是打什麼其他主意的話,可算是敲錯了算盤。”
里長着急道:“你個蠢貨!”
“小兄弟不要聽他說的話,他有東西,有東西的。”
旋即又對那喝着酒的老人急切催促道:“你不是有那個軍功鐵卷嗎?”
老者面無表情:“賣了。”
里長呆滯,大怒道:“賣了?你賣了做什麼?!”
老者喝了口酒,打了兩個飽嗝兒:“賣了買酒喝……那東西,也就只有這樣的用處了。”
斷了雙腿,面目猙獰的老人神色平和,雙目渾濁,說起這些的時候,又喝了口酒,將關心他後半輩子的里長氣得把手裡的柺杖一扔,跌跌撞撞走出去,這老者面目一如往日,只是喝酒,似乎要把自己醉死在這濁酒之中。
爛人,怪物,醉鬼。
他纔不管。
當年的事情永遠在他腦子裡面翻騰着,也只有喝酒的時候,才能讓他短暫地忘卻這些事情,這濁酒的味道啊,刺鼻,因爲酒不醇厚,所以醉酒的時候如同鐵籤刺穿腦子在轉動,讓他只想要躺在那一堆枯草上,像是屍骸,閉上眼睛,腦子裡面閃過的都是錦州所見的畫面。
是歲大飢,人相食。
是妖食人,是箭矢刺穿百姓血肉之軀。
是劍斬過妖賊的頭,鮮血濺了滿臉,所有人都殺紅了眼睛。
前面是妖族,是百姓,回過頭卻是鐵騎堵住了道路,不允許旁人跨過去,那曾經是他爲之效忠效死力的玄甲,此刻卻在錦州前將兵器對準了曾經發誓要耗盡一切庇護的百姓——有一部分區域的軍隊發生了內亂,決定要執行軍令的軍隊,以及決定相信自己雙眼看到的鐵騎之間,出現了譁變。
一方認爲堵住道路會讓百姓死於此,是無情,一方則相信命令,認爲這些人裡面混入妖魔,放他們出關,必然導致周圍數州淪喪,百姓死傷無數,雙方先是爭鬥,而後是推搡,到了最後只能拔刀。
最諷刺的是,兩邊的軍陣都覺得自己是爲了百姓而拔刀。
死戰不退。
所以這一次的內鬥裡面,出現了驚人的戰損比。
足足死傷超過七成,仍舊不退。
刀劍曾經捅穿同袍的胸膛,鮮血落入眼睛裡面,到那大鬍子死的時候,他還死死拉着自己的手,說不能讓這些人過去啊,得到的命令說,這些人裡面多有妖魔變化,一旦此地失守,那麼天下的百姓都要受苦。
到底誰是對的,誰是錯的?
是那些同袍,還是自己……
又或是……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回憶。
“酒,給我酒……”
“給我酒!”
他大怒起來。
少年道人的聲音回答了一聲:“我正在做飯,你吃些。”
“我要酒,酒,吃什麼飯,吃什麼!”
他爬過去,也不管臉上的灰塵泥土,只是拿起酒往嘴巴里面灌酒,少年道人沉默了下,溫和道:“你這樣的話,撐不住多少時候的,就算你的體魄曾經強橫到可以和妖魔廝殺,但是這樣放縱,總是不對的,很難活下來,該愛惜些。”
老者放聲大笑:“活着?”
“我活着還不如死了!我這一條命當年就應該死在那裡,你什麼都不懂的小子,你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子啊……”他呢喃着,仰起脖子喝酒,可是卻也不曾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半分,只是忽而飲酒,忽而破口大罵。
少年道人從旁邊做熟了飯菜,端過來,那老者正要如往日那樣,一把推翻,可是動作忽而一頓,身子僵硬住,他低下頭,渾濁的眸子瞪大了,看着簡單樸素的一飯一羹,頭腦一片空白。
這飯菜是錦州的農家纔會做的。
他忽而端起這羹仰脖大口吃着,呢喃道:“是這樣的味道,是這樣的……”
“錦州人,你是錦州人。”
“你是錦州人對不對,錦州,錦州。”
少年道人看着這忽然慌了神一般的老者,道:“嗯,七年前的時候,我九歲。”
“九歲,才九歲,九歲……”
老者伸出手想要觸碰眼前少年道人,卻又收回來,拍他肩膀,想要說什麼,卻完全說不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顫抖着,那樣狠厲的表情,似乎要哭出來一樣,但是又哭不出來,只是張開嘴,身軀如同落葉一樣顫抖着。
齊無惑不知道該說什麼,那種情緒涌動着,他最後只是道:“我活下來了。”
“有很多人死去了,但是也有很多人活下來了。”
雙腿殘廢的老人忽而泣不成聲,他猛地伏地,已是淚流滿面。
“對不住,對不住。”
“我們沒能護住你們。”
“對不住,對不住……”
臉上缺了一大塊,有刀劍痕跡,有抓痕的老者淚流滿面,拉着少年道人,身軀顫抖,只會說對不住三個字。
那一年的錦州,一十三佛門弟子燃燒祖師舍利子撕開前路,道門弟子坐化的劍修有超過六百人,一軍的鐵騎違背了命令,鑿開前路,殺入妖國,最終活下來的人只有二十七個,他最後看到一家人家,男死女亡,剩下一個孩子還在啼哭,可在那時因分神而被偷襲,被一狼妖咬斷了腿。
斷腿還連帶着筋骨,自己抽刀砍斷,撲上去和那妖族廝殺,臉皮被啃了一半。
重甲碎裂,身披三十餘創,被發現的時候,仍舊舉着劍,懷中抱着一死去孩童,似昏了頭,卻對那京城的方向,怒吼殺賊,殺賊。
少年道人看着眼前這淚流滿面的老人,下意識擡手要結施無畏印,卻最終放下手。
只是手掌按住老人顫抖的手掌,看着那老兵道:
“謝謝……”
老人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