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時值正午,冬日的暖陽,溫暖這整個城市。
大街小巷之中,一片歡樂祥和的過年氣氛。
在這個日子,哪怕是長安城裡最窮的人家,也會拿出一年的積蓄,爲家裡置辦許多新物件。
多數孩子,都是在這一天,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新衣服和新玩具。
甚至,能夠吃到以前吃不到的各色零食、小吃。
而大人們,則在家裡內外,忙碌着、準備着祭祀先人。
但,在靠近未央宮的周圍,以尚冠裡大道和嵩街爲核心的貴戚區、富商區。
家家戶戶,都屏息凝神,時刻關注着未央宮的動靜。
數不清的使者,驅策馳騁於道路之中,將一個個來自未央宮的最新消息傳回各自主人耳中。
“大手筆啊!”當未央宮中傳回來了朝堂決定在青徐揚大興土木的事情後,無數人立刻就陷入了癲狂之中。
國家,已經確定要進行數個超級工程了!
揚州有越池工程,徐州有鴻溝2.0,超級計劃,至於青州,黃河治理和運河開鑿並舉!
商人、豪強、官員、權貴,激動的無法自抑!
所有人立刻都開始清點自己名下的訾產,特別是奴婢數量。
每一個人都感覺,一座超級金礦,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哪怕只用合法手段,每一個人都將賺的盤滿鉢滿。
家族的財產,將在短時間內滾雪球,一年翻番,兩年十番都不是什麼夢!
然而,很快,另外一個消息的出現,讓所有人都感覺憤怒不已了!
“那張蚩尤想幹什麼?”
“混賬!”
“該死!”
“可惡至極!”
無數的謾罵和狂怒,立刻就在數不清的貴族、官員、商人宅邸之中傳出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隧營計劃,就像釜底抽薪,使得許多人的美夢落空。
成千上萬的五銖錢,數不清的黃橙橙的小可愛,忽然之間就不翼而飛。
誰受得了?
對於這些人來說,張越的行爲,比匈奴人甚至是當初的輪臺王國、大宛王國還要可恨!
可是,偏偏,他們還無力對抗,甚至根本沒有能力來報復!
報復張蚩尤?
嫌命長嗎?
只是看看這位權貴腳下的屍骨,所有人都是不寒而慄。
丞相、太僕、帝姬、外戚、列侯、勳臣……
他都已經打了一遍,砍了一遍了。
就連諸侯王,也幹趴了一個!
在這個長安城裡,張蚩尤之名,在貴族二代圈子裡,已經堪比魔王,足可止小兒夜啼!
反正,在現在是沒有什麼人,能提起膽量去對抗這位權貴了。
甚至連公開議論的膽子也沒有!
至於對抗?
那就比報復張蚩尤還要難!
最起碼,其實真要想辦法,不是沒有可能解決這個該死的傢伙。
權貴們有着無數暗算和坑人的計策。
明的不行,可以上暗箭嘛!
這長安城裡,死的不明不白的大人物,又是一個兩個了。
遠的不談,當朝天子統治期間,死因不明的大人物,就已經足夠組成一個加強連了!
武安侯田蚡,曾經權傾朝野,但最終瘋癲而死。
冠軍哀候霍羶,乃父遺澤加身,未及成年,就已經得到了整個漢軍邊塞將校的認可。
無數人期待着他成年加冠,然後複製乃父的傳奇道路。
然而,這個美夢在泰山腳下戛然而止。
還有當初,匈奴單于的親弟弟,在長安,處於嚴密保護和重重防護之下,卻連半年都沒有撐過去就一命嗚呼。
論玩陰謀,搞小動作,誰能比的過這些經營無數年,有着無數人脈的權貴?
但,經過大朝議公議後的結論,卻是不可能推翻和對抗的。
因爲,這代表着,此事是得到了全天下所有官員、貴族的一致認可。
是天下公議的結論!
對抗它,等於與天下爲敵。
大漢帝國的專政鐵拳,在現在的威懾力,可是很可怕的!
所以,這些人終歸也只能是罵罵咧咧幾句。
然後忍着鑽心徹骨的痛,去琢磨自己該怎樣從中漁利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就有聰明人發現,好像,其實,大概,這個事情還是有漁利的空間的嘛!
東南大興土木,雖然勞動力貌似不缺了。
但……
物資呢?
哪怕是修一條几里長的渠道,也是鎬、釺的。
東南規模如此龐大的水利建設工程,還能離得開各類工程物品的供應?
而且,這麼多工程,就意味着需要大量官吏和人手。
這都是自家的機會啊!
這樣一想,大家就立刻行動了起來。
有關係的找關係,沒關係的出錢攀關係。
大朝議還未結束,各位朝臣,特別是九卿一級的重臣家門口,就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黃金、珍寶、珠玉,跟不要錢一樣的被塞在一個個大包小包的禮盒之中。
美女、寶劍、土地,更是一下子就全部都冒了出來。
反正,大家的訴求只有一個——請閣下務必手下俺這點微不足道的禮物。
也沒有人會擔心,收禮的人,會不會拍拍屁股不認賬。
拿錢辦事,替人消災,百年來這一規則,童叟無欺。
只要收了錢,肯定會辦事!
某些節草很高的人,甚至假如事情沒辦成,還會退款,簡直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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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宣室殿之中,朝會暫時告一段落,進入了中場休息時間。
一個個侍女,端着茶水、瓜果和其他點心,進入殿中,奉給羣臣食用。
畢竟,很多人從昨夜開始,一直到現在,水米未進。
年輕人還好,老臣和元老們,肯定hold不住的。
特別是當今天子,自從接受了張越的建議後,就特別講究。
一日三餐,肯定是定時的。
甚至連飲食,都有着特別安排。
就如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這幾樣點心。
主菜是用蹲鴟粉包裹着蒸出來的饅頭,其上點綴着肉醬,旁邊放着一小碟的魚子醬,深灰色的魚子,宛如珍珠一般。
湯是一盅燕窩湯,湯汁晶瑩剔透,散發着無窮香氣,幾顆大棗,漂浮在其中。
微微的嚐了一口燕窩湯,天子就看向殿中,正在低頭用膳的劉據父子,眉頭微微緊鎖,有些猶豫不決,始終無法最終下定決心。
此時,距離張越提議,成立一個跨州郡的,統一指揮和負責隧營的施工建設、河道整修和防汛任務的官署,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此事,已經得到了羣臣的一致認可,
就連官署的名字,也有幾個候選了。
但選誰去領導和控制這個官署,卻讓他無比頭疼和糾結。
在理論上來說,他應該選太子劉據。
畢竟,劉據是儲君,還曾多次監國,有着紮實的政治基礎和官員系統。
而且,以儲君兼任總督治河、河防、水利、運河諸事,也確實可以告訴天下人,朝堂對此事的重視。
但疑慮,卻是有的。
這個兒子,萬一再搞砸了這個事情,如何收場?
由之造成的影響,怎麼平復?
這可不是李禹一案,大家悄悄的處置,甚至,連李禹的罪名,也只是貪污受賄,而非背主叛君。
儘可能的幫劉據收拾了手尾。
雖然在長安的朝臣之中,基本上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但,天下庶民與官員,基本都是茫然的。
而這治河、水利之事,牽扯巨大。
單單是計劃的隧營,就可能會有數以百萬的人民!
所涉及的工程,更是涵蓋青徐揚,甚至還延伸到了三河地區,並在未來可能發展成爲一個遍佈整個長江黃河流域的超級官署。
這樣的事情,萬一這個太子,再捅出簍子,做了錯誤的判斷。
這影響的就是全天下!
更麻煩的是,很可能再也無法向天下人隱瞞了。
太子犯錯,一定廣爲人知,那就是糟糕透頂!
因爲,他將可能會成爲一個不再完美的君王!
君王不完美了,就表明其身上的光環褪去,再也不能永遠正確,永遠光輝!
雖然,劉據只是太子,並非天子。
但總歸會傷害劉氏的統治合法性和政權的神聖性。
太宗皇帝勞苦一生,好不容易纔在天下人面前樹立的聖天子形象就可能要出現一道裂縫。
作爲孫輩,天子可不想,太宗皇帝的努力,在自己手裡葬送。
但不選太子,就只有長孫劉進可以選。
當然,在理論上,他還可以從昌邑王劉髆、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裡選。
甚至還可以讓小皇子劉弗陵去掛個名,而將此事在事實上委託於多位重臣聯合監管。
但這終究也只是理論可行,現實中,他真要這麼做了。
保證第二天,整個北闕城樓下,都會擠滿勸諫的士大夫貴族。
而且,這種事情,又不是開玩笑的。
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讓其他兒子,出任這樣的重任。
等於宣告天下——朕要廢太子!這立刻就會使國家分裂!
所以,他只能在劉據和劉進之中二選一。
劉進相較於乃父,優點當然是有不少的。
首先,這個長孫年輕,年輕就意味着可塑性極強,若讓劉進去負責此事,經過這治河工程和其他運河工程的捶打,不用五年就能鍛煉出來!
更可在這其中,學習如何處理郡國、地方、諸侯的矛盾,並知道該如何協調各方利益。
這可是書本上根本學不到的東西。
不必擔心,重蹈魯哀公的覆轍。
其次,劉進沒有受到過太多利益集團的牽扯,本身相當乾淨,這意味着,他可以更好和更恰當的處置各類事情。
又有張子重在旁輔佐,以這個臣子最近展現出來的手腕和果決,也就不必擔心,這個長孫到了地方會被地方胥吏絆住手腳。
只是,這缺點和弊端,也同樣突出。
主要是年輕,根基太淺,身邊沒有什麼人。
除了一個張子重,似乎還不錯,就沒有了其他夠分量的臣子了。
若貿然讓其承擔這樣的重任,且不說能不能把握分寸,控制力度。
恐怕,就連架子都很難搭起來!
故而,天子內心糾結不已,權衡不定。
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燕窩湯,天子微微的嘆了口氣,然後就對身側一直站着的張安世,低聲問道:“尚書令,卿覺得,太子與長孫,孰能擔當大任?”
張安世聞言,嚇了一大跳,立刻就輕聲答道:“臣愚鈍,安知此事?”
天子聞言,失望的搖了搖頭,低聲嘆道:“也對,卿非汲長孺……”
若是汲長孺在,一定會給自己一個答案的!
那個頑固的老傢伙,雖然脾氣犟,但敢說實話,敢講真話,特別是敢講那些他不喜歡或者在旁人眼裡以爲是禁忌的話。
可惜,他已經死了二十年了!
自汲長孺後,再也沒有一個敢於冒着他發怒的風險,講真話的近臣。
甚至,爲了爭辯,能跟着他這個皇帝一起去上廁所,蹲在在門口,喋喋不休。
汲長孺活着的時候,天子覺得胍噪,就打發這個傢伙去了淮陽。
然而,等汲長孺一死,他就不可避免的常常懷念。
張安世聽着,不敢答話,只是恭身彎腰。心裡面卻是稍有吐槽:“這滿朝上下,誰能跟汲黯比資歷啊?”
若他有汲黯的資歷,大約也能有那個膽子!
可惜沒有!
天子卻是放下勺子,朝在御階下的坐席上大快朵頤的張越招了招手,道:“卿近前來……”
張越一見,連忙放下餐具,小心翼翼的提起綬帶,亦步亦趨,走上御階,來到天子御座前,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朝他招手,道:“卿再近前來……”
張越看了看左右,提起綬帶,再向前幾步,來到了天子面前。
“朕問問卿……”天子輕聲:“依卿之見,太子和長孫,誰更適合去主持河道工程?”
張越一聽,嚇得寒毛倒立!
這是送命題啊!
可又不敢不回答,好在,他還有些機智,立刻想起了後世幾位聰明人的答案,立刻拜道:“陛下,臣以爲,這個問題陛下不該問臣,陛下應當去問家上和長孫殿下,看看家上和長孫的意願啊!”
“若是有志於此,陛下自然會做出聖裁的!”
天子聽着,眼睛一亮,揮手道:“朕知道了……”
是啊,自己應該去問問太子和長孫,看看他們兩個的態度。
若有人不想去,不就解決問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