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二月後,整個關中,連續下了好幾場大雪。
氣溫更是直線跌落,便是白天,也是冷的厲害。
新豐的渠道建設,已經停止了。
不過,在停工前,全縣貫通了十四條大小渠道,另外還有七條已經接近竣工,五條已經動工的渠道。
總里程,超過了三百餘里。
預計到明年冬天,全縣將實現渠道村村通!
在西元前,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臨渭鄉的白馬裡,也接入了一條渠道。
這條渠道,引來十餘里外的渭河之水,灌入白馬裡,然後從村西流向鄰村的土地。
哪怕如今是冬季,大雪綿綿。
石頭和夯土築成的渠道里,也依然有着潺潺冰河水在靜靜流淌。
一些魚兒,誤入渠道。
很快就被巡視察看宿麥的農夫發現,然後抓了起來,用一根草繩串起來。
“正好給俺家大郎加餐!”這農夫欣喜的看着手上的那七八條小魚,臉上樂得合不攏嘴。
“徐十二……”
正打算回家,猛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喝,農夫忍不住回頭。
便看到一個瘸着一條腿,穿着華服的中年男子,在朝他招手。
“王家長兄……”農夫見了此人,連忙堆起笑容,迎上前去:“不知道大兄有何吩咐?”
言語之間,頗有些討好的意思。
沒有辦法,別看這個人瘸了腿,但他卻依然是白馬裡有數的富裕人家。
除了另外一戶做生意的趙家外,最有錢有勢的就是他了。
王家有三兄弟,此人是老大,早年在邊塞被匈奴人射中膝蓋,落下殘疾,不得不退役回家榮養。
而他另外兩個弟弟,則留在軍中服役。
如今據說都已經當了官,管着不少人。
瘸了條腿的男人,沒有要身邊跟着的奴僕攙扶,而是託着傷腿,迎上前來,對農夫道:“十二啊,俺家今天殺了牛和羊,俺念着十二家今年遭了災,歉收了粟米,所以就給你帶了些牛肉和羊肉來……”
說着他便揮揮手,身後的僕役立刻從一輛被推着鹿車上,取來兩包用草繩和麻繩包起來的肉,交到農夫手上。
“拿回去給家裡的大郎和四郎補補身子吧!”
“這如何使得?”叫徐十二的農夫趕忙推卻:“俺還欠大兄幾千錢呢!”
“怎好意思再拿大兄家的東西?”
“若被族老知道,還不得教訓俺不識禮數?”
“哎!”瘸腿男人親自將肉硬塞到徐十二手裡,慷慨的道:“些許個銅錢,算的了什麼?”
“十二啊,你和俺都是打小長大的,豈能不知俺?”
“你家大郎,今年二十了吧……”
“這馬上,縣衙就要點兵,校閱,依俺看,肯定是可以入選的!”
“俺的二郎,也到了年紀呢!”
“到時候,到了保安曲,說不定還要靠你家大郎幫襯……”
徐十二聽着,終於收下了肉,道:“承蒙大兄看得起,俺回去後,定教訓大郎,叫他若是有幸得選,一定記住大兄家對俺家的關照!”
瘸腿男人一聽,笑的合不攏嘴了,嘴上連忙道:“這哪裡使得?這哪裡使得!往後,若是十二家大郎,與俺大郎同爲袍澤,互相幫襯、關照便是……”
說着,又讓人多拿了一包肉來,塞給徐十二:“這裡還有些牛肝和羊肚,十二拿回去給家裡的妻子也補補……”
“多謝大兄!”徐十二趕忙拜謝。
瘸腿男子,卻是笑呵呵的道:“俺還要去給十四家和老李家去送些肉,就不陪十二了……”
“大兄慢走!”徐十二連忙拜別。
看着徐十二漸漸走遠,瘸腿男子,勉力擡起腳,一瘸一拐的繼續上路。
但他身邊的奴僕們,卻都是有些看不懂了。
今天一早,主人就叫醒了家裡人,將前幾日剛剛買回家的牛羊宰殺了。
然後,就將肉都分別包起來,帶着大家上路。
本以爲是要將肉送去給鄉里的親戚和鄉官邑的官人。
哪知,卻是給村裡的農戶。
還如此的客氣!
簡直是看不懂了。
“主公……”一個奴婢大着膽子,上前問道:“您何必與這些窮酸客氣?還將這樣好的肉送給他們?”
“你懂什麼?”瘸腿男人冷笑一聲:“俺大郎,學了十年武藝,如今正是要大有作爲的時候,豈能小氣、吝嗇?”
“俺舊年在軍中,聽一個投軍的學問人說過,這帶兵打仗,最是講究施恩於下了!”
“幾百年前,有個叫吳子的人,甚至能給士卒吸濃!”
“爲了大郎,未來出息,俺送點肉,又算什麼?”
摸着腿上的傷患處,他想起了當年受傷的時候。
爲了救他性命,營裡的隊率,背起他走了幾十里路,回到居延城裡,然後如同照顧兄弟一般爲他治傷。
而現在,那位當初的隊率,已經是大漢的將軍了!
即使如此,前些年老上官回京的時候,也未忘了他。
特地帶人來臨渭鄉看他,還給他留了許多禮物。
仁義啊!
想着老上官,瘸腿男人知道,自家要發達,也須得如此不可!
想要別人給你賣命,你不拿出點仁義,別人怎麼可能服氣?
那北地、隴右的將門,爲什麼厲害?
就是因爲其鄉黨子弟肯給他們賣命,打仗的時候,拼死衝殺,奮勇向前!
………………………………
徐十二提着三包還帶着溫熱的肉,興沖沖的回到家裡。
對着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喊道:“女弟,你看俺帶了什麼回來了?”
妻子興沖沖的跑來,見到他提着的肉包,眼睛一亮,問道:“十二,你哪來的肉?”
“亭裡的王家大兄送的……”徐十二笑着道:“快拿起煮了,給大郎和四郎補補!”
“王瘸子?”妻子皺起眉毛:“他會這般好心?”
“還不是看俺家大郎威武,想要結個善緣?”徐十二笑呵呵的道:“快些去煮吧,大郎快要回來嘍!”
話音剛落,遠方的道路上,就傳來了雄壯的歌聲。
“披鐵甲兮,垮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夫妻倆立刻顧不得說話了,趕忙出門。
就見遠方的道路上,一支三百餘人的隊伍,列着隊列,整齊的前進。
當他們來到白馬裡的路口時,便停了下來。
數十個白馬裡的兒郎們,向着領隊的官吏道別一聲,然後歡呼着走回家。
這是結束了上午的軍事訓練後,解散的民兵們。
自冬十一月後,新豐全縣,就開始了組織民兵訓練。
官府甚至派來了禁軍的軍人來訓練這些農夫之子。
教導他們使用各色武器,軍中規矩、口令。
而對大多數的新豐農民來說,這是他們家庭唯一的晉升途徑。
若能學的武藝,投軍入伍,吃上劉家的皇糧。
全家都有了保障!
若是幸運,遇上戰爭,斬首歸來,那就更是可以光宗耀祖!
至不濟,便是郡兵,也比單純的種地強多了。
至少,當兵吃糧,還能拿軍餉。
一刻鐘後,在徐十二夫婦的期盼中,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踩着草鞋,進了家門。
正是徐十二的長子徐大。
“阿父!”
“阿孃!”
“哎!”徐十二笑着答道:“大郎回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
就連一直在家裡烤火的幼子和兩個女兒,也都聞聲出門,圍着徐大,轉悠起來,簇擁着他進了家門。
“大兄,今天在鄉官邑,學了什麼?”才十二歲的幼子,更是興奮不已的問着。
“俺今天學了騎馬!”徐大非常驕傲的炫耀着:“四郎,你是不知道,那馬可大了!俺花了許多力氣,才騎的了!”
然後,他就見到了自己母親,拿着肉去煮。
便對徐十二問道:“阿父,這肉是哪裡來的?”
“村裡的王大兄送的……”徐十二笑道:“那王家看我家大郎威武,所以要結個善緣……”
“呵!”徐大咧着嘴,笑了起來:“王瘸子這個善緣結的好,不枉俺今天教他家大郎射箭!”
“我兒竟能教人射箭?”徐十二聽着,立刻高興起來。
“那不!”
“不瞞阿父,俺如今射術,便是鄉官邑里,也算有數了!”
“縣裡派來的教官,都對俺青眼有加,說是要向縣裡推舉!”
徐十二聽着,真的是驕傲不已。
…………………………
縣城軍營內。
張越正在教導着乙屯的軍官們,如何製作石膏,並進行簡單的戰場骨折救護。
在冷兵器時代,大半的戰場傷害,都源於各類骨折。
而多數殘疾,是骨折善後不良引起的。
至於那些嚴重的內外傷……
其實是救不活的。
所以,張越將乙屯的救護技能,向着廣泛存在,並且容易救治的各類傷患引導。
譬如骨折、箭傷、感染、戰場緊急止血、包紮之類的事情。
而這骨折救護,是最容易模擬和演練的。
連個模特都不需要,拿個假人,便可以學習。
經過數天訓練,乙屯的十幾個軍官,基本都已經學會了簡單的戰場骨傷處置情況。
看着這些年輕的軍官們,漸漸的熟練起來。
張越也是非常欣喜。
“侍中公……”這時候陳萬年捧着一疊公文,走進軍營,道:“此乃各地鄉亭冬訓情況的報告……”
張越接過來,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後交給陳萬年,道:“通知各鄉,開始按照預定計劃,進行冬演!”
“諾!”陳萬年領命拜道:“下官這便去通知……”
正要離去,可走到一半的時候,陳萬年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頭道:“侍中公,長安大鴻臚派人來新豐,傳了一條口信……”
“嗯?”
“烏孫使者,已於三日前陛辭歸國,臨行前,使者託大鴻臚向侍中問好……”
“知道了!”張越點點頭。
烏孫人歸國了?
那就歸國了吧!
終究只是一着閒棋而已。
想着烏孫人,張越想到了另外一個事情,便問道:“護羌校尉範明友若是回京,請立刻告知我!”
數月前,範明友和張越聯袂向天子請求,以‘故騠茲候稽谷姑有功天下,如今絕嗣,甚憾!請陛下憐憫,復其國,以慰忠臣神靈’。
有了張越求情,天子自然欣然應允,同意了騠茲候國的復國。
不過……
稽谷姑死於太初元年,迄今十一二年。
當時,稽谷姑又是絕嗣。
所以,要找一個合適的承嗣者,還真有些難度。
至少,在長安是找不到了。
只能是讓範明友回湟水,去尋找和這位騠茲候血統相近的親戚來繼承他的爵位和封國,同時供奉他的神靈。
算了算時間,範明友也該回來了。
而範明友此行,可不僅僅只是帶回一個列侯繼承人那麼簡單。
更肩負着,重新延續和鞏固舊日盟約的重任。
當初,霍去病讓小月氏各部,到湟水遊牧。
雙方可是共同有約。
漢將湟水,交給小月氏各部,各部必須隨時響應大漢帝國的號召。
遇到戰爭,必須出兵出糧,協同漢軍作戰。
更得爲漢紮緊籬笆,不可讓羌人有穿過湟水,襲擾河西的可能。
如今,這條盟約的約束力量,已經漸漸鬆弛。
原本忠誠的湟中義從,漸漸的不那麼忠誠了。
故而,張越和範明友商定。
他此次回去,除了尋找一個稽谷姑的後人,同時曉瑜湟中義從各部外。
更要調查這些年來,義從各部的變化、實力情況以及各部首領的態度。
爲未來徹底解決湟中義從問題奠定情報基礎。
張越不打算,繼續掩蓋湟中各部的問題。
也不想當個裱糊匠,將問題留給子孫後代。
畢竟,若湟中義從們三心二意,那麼,羌人就有機會搞一次waaaal了。
張越可不想,未來自己在前面打的好好的,結果後院起火,羌人們衝進河西到處燒殺搶掠搞破壞。
陳萬年聽着,連忙恭身道:“下官知道了,一有範校尉的消息,便會立刻稟報侍中!”
“嗯!”張越點點頭:“縣丞去忙吧!”
“諾!”
“下官告辭!”陳萬年恭身再拜,輕輕退出軍營。
帳中,張越看向那些因爲陳萬年到來而放慢了手腳的軍官們,輕笑了一聲:“汝等再將右臂骨折處置三十次!”
戰場上恍惚,可是會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