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秋八月庚子(十九),時日,秋高氣爽,天清氣朗。
楊宣手持着一把羽扇,頭戴着進賢冠,端坐在石室之中,弟子門徒們,則恭拜於石室內外。
這是公開講義前,最後的演練。
所有人都是神色肅穆,精神振奮。
蓋因爲,所有人都已經深信,此番左傳必勝!
無論是經義上,還是輿論上,或者其他任何一個方面!
沒辦法!
現在,他們擁有的資源,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候!
左傳學派,甚至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風光的時刻。
簡直就是衆星捧月。
不獨古文學派各系鼎力支持,連今文的穀梁,也公開站臺。
更有着來自其他方方面面的支持。
楊宣微搖羽扇,端坐在垂簾後,輕聲道:“吾左傳一系,傳自魯之君子左丘明,左子成其書,以獻孔子,孔子觀而贊,由是丘明之徒授曾申,申授吳起,吳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授虞卿,虞卿荀子,荀子授漢北平文候張蒼,由是漢有左傳之傳承……”
弟子們聽着,雖然心裡有所非議,蓋因爲,從前楊宣不是這麼說的——以前,漢之左傳學者,大都都只是打着北平文候張蒼的幌子,利用張蒼的名聲來博取天下人的信任。
但在先秦時代,左傳的傳續,就有些神秘了。
至少,在今日之前,左傳學者們,從未說過,自己的祖師爺中有吳起與荀子。
倒不是他們不想攀附,而是……
就在二十年前,荀子最後的門徒,韓嬰先生纔去世。
這位韓詩學派的創始人,可是曾在浮丘伯門下聽講過的……
而吳起呢?名聲是大,但是……卻有殺妻求官的惡名,左傳學者一般是避而遠之。
但現在,衆人聽着楊宣的講義,都是暗暗點頭。
不管怎麼說,至少,在楊宣口中,左傳的譜系完整了。
就連石室之中,旁聽的孔安國等人也是暗自點頭,心裡想着:“恐怕這是太史令司馬遷幫的忙……”
錯非這位有着豐富史料,熟諳先秦歷史的史官相助,恐怕其他人打破腦袋,也無法將如此多,散落在歷史各個時期的人物交織在一起,還說的有鼻子有眼睛!
至於,其他左傳大儒,則都是精神振奮。
當世,古文學派自詡自己是‘古老的真正經義’‘唯一正確的聖賢之書’。
然而,硬傷卻是不可避免,就拿左傳來說吧。
在今天以前,左傳學者們,只能自吹自擂,自己是張蒼門徒——渾然不顧,北平文候張蒼畢生都在研究黃老之術與數學的現實!
但沒有辦法,誰叫張丞相在民間的名聲太大了呢?
太宗名臣,文景盛世的奠基人,總設計師,宰執天下十有五年,一手將漢家從凋敝的困局之中拉出來。
而其本人,更是壽至一百零四歲,爲漢家最長壽的人。
無論大江南北,都有人在懷念和祭祀他。
拿他當神主牌,就可以爭取和忽悠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現在,左傳譜系,總算完整了。
雖然,很多人內心都明白,這個事情,恐怕完全是在瞎扯。
旁的不說,吳起什麼時候成了儒生了?
人家不是法家和兵家的大能嗎?
但不要緊!
現在不管是吳起也好,荀子也罷,都已經死翹翹了。
他們難道還能從墳墓裡爬出來打自己的臉不成?
而有了這個譜系,左傳的傳續,就有了依據和保障。
往後,再也不用怕被人指指點點,可以昂起胸膛,告訴他們——俺們真的是左丘明先生的傳人,不信,您看看這譜系……
這年頭,歷史是統治者纔能有資格閱讀和觀看的東西。
至於先秦歷史?
託秦始皇的福,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楚了。
而楊宣列出的譜系,橫跨了整個春秋晚期到戰國到現在,若有人真的能拿出石錘,一一否決……
那麼……
大家也只能認了!
可惜……
這是不可能的!
先秦的史料,本身就已經雜亂無序,秦始皇焚燒六國史書,更是將這些東西,徹底的變成了一團漿糊。
當年,蕭何從秦國廢墟之中,挖掘出數百萬片竹簡殘片,企圖通過這些殘片重建先秦歷史。
可惜,至死他也沒有完成這個工程。
現在,那些簡牘依然躺在蘭臺和石渠閣之中。
而唯一清楚其具體內容,並對其有所整理的太史令司馬遷,又是站在大家這邊的。
如此……
誰還能證僞?!
楊宣卻是搖着羽扇,繼續說道:“自今上即位,聖主臨世,我等左傳學者,皆歡欣鼓舞,欲爲天子效命,奈何異端阻道,邪說橫行,亂陛下之聖聽,傷仁義之根本,《傳》曰:國將興,聽於民,國將亡,聽於神……”
“故鄙人楊宣,誠惶誠恐,定於庚寅之日,於長安尚冠裡大道,公開講義,講我左傳之正義,論君子之仁義操守,決國家之興廢存亡之根本!”
衆弟子與左傳儒生,聽着紛紛拜道:“謹遵老師(閣下)之命,願洗耳恭聽……”
只有那些旁觀的古文甚至今文的大儒,聞言猛覺不對。
“國將興,聽於民;國將亡,聽於神?”孔安國咀嚼着這段話,內心之中有句mmp,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蓋因爲,他嗅到危險了!
這楊宣竟然……竟然……重操舊業了!
什麼舊業?
山寨、借鑑、再創作!
雖然目前看來,還不明顯,但其意圖,卻已經呼之欲出!
現在,情況已經很明顯了,隨着那三世說的流行與深入人心,各大學派,不分今文、古文,都在這上面打主意,人人都想捷足先登,但又害怕槍打出頭鳥。
於是,除公羊外,大家都在觀望。
卻沒有想到,這小小的左傳,暗藏如此野心!
居然趁着這個機會,踏出了第一步!
但,楊宣卻是怡然不懼,望着滿場士大夫,再搖羽扇,道:“今有幸得蒙諸位同門、同道及世兄不棄,吾將嘗以‘左傳新解’,以饗諸君……”
於是,張口便講起了一個又一個左傳的故事,深入淺出,風趣無比的闡述着歷史事件。
不得不承認,論故事性和傳奇性,左傳比起乾巴巴的公羊和穀梁,勝出的不止是一點半點。
而楊宣又在這些本就已經非常精彩的故事基礎上,再加創作,使之更加精煉、精彩、吸引人。
衆人聽着,都是如癡如醉。
楊宣看着,內心暗自得意。
左傳學派,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有便宜就佔,有好處就賴。
這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不如此,左傳傳續,早已經斷絕!
他們必須也只能抓住一切機會,吸取養分,壯大枝葉!
至於壞處和會不會得罪人?
你能讓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去挑挑揀揀嗎?
孔安國等人聽着,卻都是一頭黑線,要不是如今大敵當前,恐怕他們已然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