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6章 無敵
伏桑的雪很輕,下得遠不如玉京那邊的急。
酒肆周遭的觀戰者,本想等一場轟轟烈烈的聖戰。
不曾想程採之四聖,嗷嗷了幾嗓子後,身形齊齊滯停在了半空。
不知情的,還以爲這四聖突然失去了戰鬥欲。
有點洞察力的,視線立馬轉到八尊諳身上,發現他不知何時將麻袋放到了地上,雙手也縮進了袖袍裡。
“諸位,幫我數十個數吧。”他忽然偏頭,看向了場外的觀戰者,笑意盎然。
“八尊諳,已經出劍了……”
有人望着他,心生恐懼。
毫無疑問,四聖率先中的,是這位“第八劍仙”的幻劍術。
此人身份究竟是否爲真,依舊值得商榷。
但他這悄無聲息的第一劍,便能控住四聖,未免有些太過驚爲天人。
“最起碼也得是老一輩劍仙層級,才能做到如此吧?”
一邊思量,一邊揣摩着這麻袋八尊諳的用意,場外好事者開始幫忙數起了數:
“十!”
雖然不知道他什麼用意,但感覺上,不會真要以一敵四聖,盡數斬之吧?
“九!”
第一聲出現,接着便有人開口。
“八!”
很快,觀戰者的熱情便被調動,接二連三出聲。
“七……”
衆人數得很快。
伏桑雪落下的速度,似也隨之加快了。
當數到“五”的時候,只見八尊諳一步踏出,目中劍意縱射。
轟然一聲間,衆人耳畔如有驚雷炸響,恍惚中便瞅見了一望無垠的荒野上,十尊座齊匯一地的畫面。
“這是……”
丹聖陸時與瞳孔一震。
陰鬼宗厲幽亦是美目瞪圓。
畫面中,數大“惡鬼”環伺,一襲白衣的第八劍仙同樣邁步而出,而面對面站着的……
“程聖?程採之?”
“不,是戴修啊,半聖戴修!”
“我看到了洛仙子,不對,是半聖青鬼?”
那對面之人,幻化有四,各皆抖若篩糠,似在承受着不可言喻的恐怖壓力。
而那壓力,分明便來自……
“雪?”
有人擡眸望天。
人在伏桑,意在荒野。
漫天同有大雪飄落,伴着高歌長吟之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八月求飛雪,所求空不得。”
“夢裡花醉月,梨枝可堪折。”
聲定。
雪落如灑,簌簌而下。
城裡城外,大地嗡嗡震動。
八尊諳雙袖一揚,袖中有雙針飛出,是時劍吟聲動,各地便拔起而起數丈高的梨樹,似幻非虛,連蓋成林,美不勝收。
“三!”
觀戰者倒數的熱情被推上高潮。
當進入最後時刻,雪重壓梨枝,萬樹如花開,袖劍雙針飛掠過境,劃破長空,蕩起漫天紛白。
“咔嚓!”
第一根梨枝,被大雪壓斷。
這如觸發連鎖反應,在雙針的帶領下,滿城梨園、滿山梨樹,咔咔作響。
斷枝之聲,此起彼伏,似那萬劍掙脫束縛,每一片雪花,都跟着激射而出璀璨劍氣,錚而上空。
“啊——”
四聖之中,率先堅持不住的,是南域出身的半聖青鬼。
他明明就杵在伏桑的高空,處於三聖身後,什麼都還沒遭遇。
他明明就只是在荒山野嶺間十尊座的環伺之下,袖劍雙針也只是激起了飛雪,似並不在針對他。
半聖青鬼,卻如遭遇了什麼大恐怖,雙目血淚飛濺,青白交加的面容上,滿布猙獰。
“不!不要!”
“娘、孃親……不要殺、不——”
“阿蘭,不、不——”
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麼,卻徒留滿臉驚恐與無助。
他癲狂得像是一個瘋子,聖力爆涌,四下轟炸,將伏桑城炸得體無完膚。
可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攻擊對象,全是漫無目的的發泄式攻擊。
他試圖挽回什麼。
他宣泄了一番之後,在既定的過去中,卻什麼都做不到。
“一……”
數數聲逐漸變得很低、很弱。
觀戰者看得毛骨悚然,半聖青鬼遭遇了什麼,連堂堂半聖都招架不住,變成這幅模樣?
“他的兒時?”鐵大猛遲疑着望向丹聖陸時與,後者搖頭不言。
倒是陣聖上風道人出聲了:“南域能修到半聖的,經歷總歸波折,最受不住‘驗心’這一關……我記得,青鬼兒時經歷坎坷,少時也是,成年後亦然,他是四十二歲那年,一遭頓悟,才從宗師一路開始披荊斬棘,最後封聖的……”
鐵大猛嘖嘖望向那“第八劍仙”,驚疑不定道:“這是在誅心啊……”
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往。
在這傢伙手中,以當世諸聖盡皆有畏的十尊座爲鎮壓,再放大其內心恐懼,勾動不堪過往。
袖劍雙針蕩起的每一片雪花,該都是半聖青鬼最慘痛的過去。
而現下,他又重歷了一遍!
“好可怕的萬劍術……”
顧青三也修萬劍術,他從沒試過萬劍術與幻劍術、心劍術這般結合。
這個八尊諳,到底什麼來歷?
各境融合有如羚羊掛角,真第八劍仙來了,也莫過於此吧?
……
雪落有聲。
那是梨樹咔咔斷裂的聲音。
每一片雪花打在伏桑城的戴修身上,有如棉花落在高山之上,高山巋然不動。
可當荒野中,袖劍雙針激起的雪花飛掠穿射而過時,戴修一身半聖防禦形如紙糊。
他竟被漫天激射的雪花,殺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
“不——”
伏桑城十個數的倒計時一結束,戴修再遏制不住心頭的戰慄。
他努力想要平復下過往的自己。
可那在彼時聖劫中,都可被他以各般手段壓下去的心劫,於這毫無防備的當下,被輕易勾誘而出。
先天強行悟道導致的第一次走火入魔……
年方二十紅塵情關沒過壓不住的自抑傾向……
半聖遺址自以爲奪得機緣,最後差點被半聖老怪奪舍,長達足足十三年的對峙經歷……
小的、大的。
隔靴搔癢的、足以致命的。
隨雪花洞體,如利劍穿意,種種過往,紛至沓來!
戴修在一剎之間,便被折磨成一個綠人,整張臉綠到發紫,作嘔欲吐。
可他不是半聖青鬼。
他的過往,尚且說得過去,一切都還算在正軌當中。
至少每一次在過去,他都成功戰勝了磨礪,更加戰勝了自我。
而這一次……
“這次,亦然!”
心海呼嘯,戴修重新找回自我。
他望向面前十尊座,十尊座各皆虛妄——我可勝之!
他望向面前八尊諳,八尊諳亦非真實——我必勝之!
半聖強大的自信,助得他掙脫困境,即將浴火重生,戴修持握掣離槍,一槍劈下,將周身劍道解離。
“譁!”
伏桑之周,衆人盡皆震撼。
第一個!
四聖之中,戴修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突然能動,打破桎梏的。
丹聖陸時與露出驚容,陰鬼宗厲幽更是有些意外,戴修渾然不察,只專注於眼下。
“是的,全是假的!”
“這些,僅僅只是第二世界,只是他的雕蟲小技!”
半聖位格祭出,聖力恢弘綻放。
縱使遍體是血,戴修義無反顧,提槍直掠而去,直指那一招過後,氣勢儼然弱了些許的假·八尊諳!
“嗡……”
便這時,四下畫面驚裂。
十尊座化作飛灰,煙消雲散。
戴修發現自己回到了伏桑城,聖念掃見了身周其餘三聖。
半聖青鬼咿呀怪叫,抱頭鼠竄,狼狽不堪,不知經歷了什麼。
半聖程採之如墜冰窖,手腳皆顫,眼神飄忽,不知經歷了什麼。
半聖洛回大腿緊閉,下脣緊抿,面色酡紅,亦不知經歷了什麼。
“他們都沒能掙脫,憑什麼我可以?”
“亦或者說,獨獨我的這次掙脫,假的?”
思緒有如浮舟飄搖,當閃過這一念頭時,底氣一泄,戴修猛然意識到不妙。
果不其然,那十尊座困境,再次如噩夢般席捲而來。
戴修再次停住了腳步。
他看到的是,八尊諳一劍之後,再行往前。
同樣的雲淡風輕,同樣的閒庭信步,他幫自己做完了選擇,並指一引,便有劍光東來。
是時飛雪盡逝,天地之間,有金光燦起,伴生縹緲歌吟:
“世有大佛隱……”
……
“我,何至於此?”
壓力,太大了!
真的太大了!
這“一詩一劍,一劍一歌”,但凡沒親身與戰,沒參加過十尊座之爭,只聽傳說,或許還能接受得了。
戴修不是!
當那吟聲再起之時,他在一瞬之間,腦海裡便過完了自己短暫而不輝煌的一生。
較之於第八劍仙的威名,他連塵埃都算不上。
戴修猛地驚醒,自己並不是此戰的主角,程採之纔是!
他只是受邀而來,只是牛刀小試,何至於爲程採之拼到這個地步,居然想去試一試第八劍仙的鋒芒——不管他是與不是。
“我瘋了!”
退念一起,便如洪水破壩,一發不可收拾。
戴修連戰鬥慾望都打消了,收起掣離槍,一點聖血祭出,毫不遲疑選擇了……
“血遁!”
……
“血遁·退天路!”
“血遁·雪落回!”
“禁·九鬼搬神!”
程採之被接連數聲,於噩夢中驚醒。
他面色怔然,聖念一掃,但見身前、身後三聖,各皆不知經歷了什麼,面色煞白如紙。
一個個的,或吐精血、或祭聖血,半聖青鬼連肉身都捨棄了……
居然,在逃!
“三位!?”
程採之眼珠子都要瞪裂了。
他才堪堪在梨園中受盡折磨,才堪堪掙脫而出,還想着聯合三聖,一併攻回去。
哪曾想這三聖鼠膽已被嚇破,面對區區假八尊諳,居然選擇了,撤。
你們撤了,獨留我一個,又該怎麼打?
那可是八尊諳!
不,那不是八尊諳……
不,如果他不是八尊諳,又如何能將這三聖,嚇到屁滾尿流……
“嗡!”
伏桑消逝,夢境重回。
程採之再一次回到了那片荒山野嶺之中,這一次他不是局外的觀戰者。
他並不在那書生身側。
他受萬衆矚目,肩承四聖所該分攤的全部壓力,獨自一人,對上了面前一詩一劍,一劍一歌的第八劍仙!
“世有大佛隱,心有大佛立。”
“一劍東天來,萬般西天去。”
刺目佛光閃耀間,第八劍仙已經爲自己做完了選擇,並指一招,召來的是……青居!
天高一尺八尊諳,半把青居誰敢當?
這一回,自己面對的,不止半把,而是全盛狀態的第八劍仙,是青居一整把!
“大佛……斬!”
當那劍光斬來之時,程採之心顫。
想要立起,腿腳疲軟;
試圖反抗,渾身乏力。
他心中大佛,那可不止一座——十尊座可爲大山,五域諸聖過半不敵,更遑論近半年來聖帝、祖神頻出的各般言論。
他眼睜睜看着劍光在不盡放大,自己在不盡縮小,八尊諳在不斷放大,自己在不盡縮小,世界在不斷放大,而自己依舊在不斷縮小……
他架起雙手,高高架在臉前,試圖以此遮住漫天璀璨金光,有如孩童面對天傾,唯一能作出的抵抗,是無從抵抗。
“不——”
……
伏桑城。
梨樹盡逝。
八尊諳雙袖斂回雙針,並起兩指,輕輕凌空一斬。
“大佛斬?!”
陸時與見過這一式八尊諳成名之技!
厲幽本來也篤定此人不是八尊諳了,這一回,心頭又有動搖。
苟無月盯着這一劍,略有失神……
酒肆衆人看的,卻不是諸聖的反應,而是戰場中央除去逃兵外,唯一還杵在原地的半聖!
半聖,程採之!
他卻並不是勇敢者。
他像是跑不了了,緊閉着雙目,在金光閃耀伏桑之後,後背生出十萬大山。
縱使大山只是虛影,依舊壓得程採之匍倒在地。
“刷!”
大佛斬,劍光閃過。
程採之背後十萬大山,盡數崩毀。
他整個人亦如在一瞬之間被清空、被斬無,身子劇烈一震後,護體靈珠噼啪碎裂,砰的砸倒在地。
“死了?”
酒肆觀戰者嚇得跳起。
一劍,斬聖?
“不,還沒死,只是……”
程採之確實還活着,只是進氣多,出氣少,趴在地上完全起不來身,最後甚至口吐白沫。
這比死了還難受!
堂堂半聖,一劍,被斬到匍地吐沫?
“他、他就是第八劍仙吧……”
大佛斬是第八劍仙的標配,是十尊座之戰上成名之技,是無可複製的輝煌。
所有人望向另一面的八尊諳。
那個邋遢的、毫不講究傢伙,表情淡到如同碾死了螞蟻般寫意,輕輕鬆鬆彎腰,又拾起了他的破麻袋。
他看向衆人,脣角微不可察的一掀,但被迅速壓下。
他又看回有如老狗吐沫般命數將盡的程採之,盯了許久,失笑一聲,張口就來:
“我之一劍,斬你心中神佛,望你好……呃。”
他突然像是給口水嗆住了,眼神飄向另一邊,旋即有些躲閃。
有人注意到了,跟着望去。
便見那處,苟無月面色黑如炭,陰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汁來。
“咳。”
八尊諳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的一笑,緩步越過程採之,單手負在腰後,淡淡改口道:
“欲窮我之名,尚須七分力。”
“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