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看完信後,以手掩面,淚如泉涌。
但她竭力剋制自己,肅聲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讓本宮靜靜。”
“皇后娘娘請節哀,保重鳳體。奴才告退。”樑小寶眼裡含着淚光,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后娘娘。
他親眼見證了皇上對皇后娘娘剋制的深情。
那些從未對皇后娘娘宣之於口的愛意,那些孤身在勤政殿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夜晚,那些痛得炸裂卻在皇后面前裝作風淡雲清的時光,那臨幸其他嬪妃後眉頭緊鎖、面露惆悵在月下的徘徊,那酒醉後流淚喃喃念着的名字.
他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躬身告退。
皇上已經逼他發下毒誓,絕不可把這些吐露一個字給娘娘。
衆人離開後,江月白拿着厚厚一迭信,伏在書桌前大哭,哭了許久許久。
哭聲令屋外的人無不動容心碎,紛紛以袖拭淚。
九如
江月白淚水氤氳中嘴角邊勾出一抹苦笑。
其實她早就靠着各種碎片信息,在借命之前把李北辰的前世背景已經猜得大差不差。
他穿來之前並不是霸道總裁,太多的破綻了,很可能只是個平凡的普通人,大概率不是個學霸,因爲他知道自己人大畢業時,眼裡的驚訝、羨慕太真實了.
他很可能提前知道自己有系統,很可能不止看了三章,而是知道很多劇情,他對自己的寵愛可能全都是利用.
他穿來之前很可能住在海邊,北方人,不是山東就是遼寧。他穿來之前,不是在希臘的海邊,而是他所在城市的海邊。他不是在談生意,而是在海邊玩手機
他很可能穿過來了很多年,而不是他說的兩年,因爲他談起從前事情的細節非常豐富,對太后、弟弟、懿貴妃的感情完全不像剛剛認識的狀態,對百黎族祭司的樣貌性格行爲了解得很多,然而她已經去世了好多年
他很可能跟自己一樣,從小很缺愛,很可能也沒有談過戀愛,因爲他好傻好純好熱烈,還喜歡寫情書,大學畢業後的人不會這樣,都很現實直接.按照喜歡用寫情書表達感情來看,很可能是初中或者高中生
但她一直裝作不知道這些的樣子,艱難地尋找一種微妙的平衡。尤其是坦白局後,這種平衡更加的脆弱。相互猜忌幾乎成爲必然。
而一個試圖隱藏自己,戴着厚厚面具的人,一旦被人揭穿,不僅會讓他感到恥辱羞愧,還會讓他感覺危險不安,由此產生的行爲很可能無法預測。
他可能會惱羞成怒,殺害自己這個對他的身份地位有威脅的人。
她給李北辰借命,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高尚。只是權衡利弊,用多重博弈的思維,做出的一個理性抉擇。是一個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職場人該有的能力。
用十五年博取他絕對的信任,博取大明五年的穩定和平,博取自己的開放式未來,而不是立馬兌現的猜忌甚至死亡。
何況當時抱着一絲僥倖,或許這只是欽天監故弄玄虛,博取帝王信任的把戲。這世間怎麼可能有借命這種事。這跟讓人相信這世界有鬼一樣離譜。
就算借命之後,兩人關係進入前所未有的信任和甜蜜階段,這五年來,她始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包括今時今日。
帝王之心,瞬息萬變。宮廷鬥爭的殘酷,讓她不到最後一刻,能徹底掌控自己的性命,她絕不敢懈怠和輕縱,去賭那一縷虛無縹緲的深情。
雖然但是,雖然但是.
明明知道他很可能不過裝出來愛意,好穩住她,利用她。
明明嫌棄他是個渣男。
明明知道愛上他是個錯誤,會讓自己陷入被動,會讓自己徹底被對方利用,會痛苦受傷
明明一直很理性,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防範風險。
可還是動了心。
清醒着,剋制着,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痛並快樂着。
當意識到時,情根深種,難以剋制。
那一次次的不小心,何嘗不是自己的沉淪其中
第二次懷孕她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可她心中實則跟李北辰一樣暗暗期待。
讓她真正明白自己心意的,是景昌四年的中秋節,李北辰找睿昭儀談心與她在宮道上偶遇.
“愛你,九如。我愛你啊。”
江月白喃喃說道,淚水再次瀰漫出了眼眶,落入嘴中,又苦又鹹。
“如果還有機會見面,我親口說給你聽啊。”
江月白擦乾了眼淚,將李北辰的信裝入了原來的紫色信封,放在木匣子的最底層。又將之前李北辰給她寫的信件全都整理在一起,放入匣子裡。
她撫摸着木匣子,淚水再次滑落,思念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相比起離開的人,留下來的人更痛,思念更深沉。
因爲一草一木,一桌一臺,處處都是他生活過的地方,處處都有他的痕跡。就連她自己都是如此,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
她是他的皇后,他的妻,他孩子們的母親。
“母后!母后!”屋外傳來顯眼包高亢的聲音,與周圍肅穆的氣氛格格不入。
“母后你在哪裡兒~”帶着節奏感的是四皇子。
“母后!”如此沉着的喊聲是太子。
“母后!母后!”如此歡快,那是三歲的五公主,一個異常活潑愛笑的小甜心。
孩子們的喊聲將江月白拉回到現實中來。
“母后她在休息嗎?”四皇子關切地問道。
三皇子得意洋洋地說道,“父皇走了,母后肯定偷偷在哭。”
太子立馬說道,“我們進去安慰母后。”
“太子哥哥,我們要怎麼安慰母后?”五公主奶聲奶氣地問道。
太子陷入了沉思,沒有立刻回答。他需要好好想一下。
“當然是逗母后開心。”三皇子語氣歡快。
“要去你去。我難過。”四皇子小聲地嘀咕着。
太子眉頭微擰,沒好氣地看了一眼三皇子,“你怎麼還是一副開心的樣子。父皇駕崩了,你不難過嗎?”
三皇子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難過。可難過有什麼用?”
太子被氣得不行,又想不出迴應他的話來,“這是做人的孝道。父皇駕崩,我們做子女的就該很難過。然後以父皇的教導勉勵自己,要做父皇那樣的人。”
這不是第一次被弟弟的歪理邪說噎死。
三皇子沒好氣地說道,“你是太子,你說得對。那爲何要節哀順變?”
他心裡難過,可真哭不出來。除了最開始狠狠大哭了一回,後面就不想哭了。
太子無語,“節哀順變是旁人對你說的,勸你不要太悲傷以免傷身體。哪有自己這麼說的。”
“我自己勸自己,不行嗎?”三皇子梗着脖子表示不服。
太子瞪着眼睛,只差翻白眼。
四皇子歪着頭看着兩位哥哥,他覺得兩位哥哥都好有道理。到底應不應該很悲傷呢。
管他應不應該,他感覺很悲傷很想哭。自顧自坐到一邊椅子上,抹着眼淚嗷嗷嗷地哭起來。
“四哥,給你帕子。”二公主又在旁邊遞帕子。
李北弘的兒子小世子李承安始終不發一言,默默地呆在一旁坐着,註釋着衆人。卻在低頭的一瞬間淚水流了下來。
這樣的場景他已經經歷過一次。奶孃告訴他,他的父母全都被壞人殺死了。然後他就被帶到渾身是血的父母面前磕頭。他被人拽着,卻掙扎着爬過去親了親孃親的臉。再接着就坐着馬車被帶回了這裡。
這裡什麼都很好,不像塞外的冬天,冷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哥哥姐姐們對他很好。可這裡不是他的家,他感覺自己是個外人。
五公主坐在一旁,托腮看向一身白色斬衰的哥哥姐姐們,眼睛紅紅的,“父皇他還會回來嗎?”
所有的人瞬間都轉過頭來看她。
只是這麼很平淡的一句話,卻惹得瞬間哭聲一片。
就連三皇子這個沒心沒肺的都嚎啕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喊道,“父皇~鵝鵝鵝鵝~~”
哭得像鵝叫一樣。
向來安靜喜歡給人遞手帕的五公主,突然抱着妹妹哭,“我想父皇了。嗚嗚嗚~~~”
李承安也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嘩嘩地流,哭出了聲。父母慘死渾身是血的那一幕,他永遠都忘不了。
到這個時候,反倒是太子忍住眼淚,拿出大哥哥的樣子,一會兒摸摸這個的頭,一會兒抱一抱那個。
“不哭不哭了。”
“妹妹乖,不哭了。”
“弟弟乖,擦擦鼻涕。”
江月白出來時,就見到這麼一副孩子們抱頭痛哭的場景。
她的眼睛裡又溢出眼淚來,卻忍了下去,她調整好情緒,柔聲喊道,“孩子們,過來。”
除了太子愣怔着站在原地,其他四隻一窩蜂地跑了過來。五公主更是張開雙臂,直接吵着要孃親抱。
江月白一個一個地抱過去,親掉他們臉上的眼淚,對承安小世子不僅親親,還抱在懷裡摸了摸他的腦袋,捏了捏他的手。最後輪到五公主時,她乾脆摟着母親的脖子不肯鬆開。
江月白卻輕輕掰開她的手,把她從懷裡放了下來,“小五,你先下來,讓母后抱抱太子哥哥。”
“不要不要。”小五抱緊了孃親的脖子,瞪着腿,拼命搖頭。
江月白沒有生硬地放下她,正要走過去摸摸太子頭時,五公主卻突然輕聲說道,“母后,放我下來。”
江月白放下五公主後,走向站得筆直,面色隱忍堅毅,如同一棵小白楊般的太子跟前,蹲下身子,張開雙臂。
太子愣了一下,繃着的小臉露出了悲意。他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撲進了江月白的懷裡,摟着孃親的脖子,哭着喊道,“母后!我好難過”
他埋着頭在母后肩膀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李北辰最後的日子裡,陪伴得最多的是太子,教導得最多的是太子,要求最嚴格的是太子,訓斥得最多還是太子.
自從一歲抓週之後,所有人很自然地默認二皇子爲太子。李北辰和江月白也一樣。他們下意識地培養他,對他要求更嚴格一些,期待更高一些。
所以太子相比其他皇子要早熟很多。
父皇於太子而言與其他人不同,不僅僅是父親,更是他的啓蒙老師,他崇拜的偶像。
如今,他心中的高山塌了,最疼愛他的父親沒了。
天塌了。
兩日後,景昌八年八月十八,他將在父皇靈前登基,成爲新帝,坐上父皇曾經坐過的寶座。
他下定決心要像父皇說的那樣,做一個勤政愛民、知人善用的好皇帝。
新的年號“泰興”將從明年開始啓用。
父皇說,希望他能振興中華,實現國泰民安,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