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後,張傳世纔打破了沉寂:
“對了,大人,蒯良村的鬼案最終是怎麼回事?”
他與趙福生三人中途分離,期間險些身死,這樁案子對他來說如霧裡看花,等他脫險時,卻被告知已經了結,這會兒還沒弄清楚緣由。
範無救與武少春二人聞言也來了興致。
趙福生與蒯家四妯娌進屋問話時,他們並沒有同行,實際上並不知道村莊中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後來村莊的人全死了,時間重啓,再舉行了私刑。
之後發生的驚魂一幕將二人嚇得不輕,等一切塵埃落定後也沒來得及細問,正好趁此時機詢問趙福生。
“莊四娘子當年——”
趙福生從莊四娘子當年與蒯五之間定親的緣由說起,提到蒯五父親意外慘死,導致這對夫妻還未成婚便成了怨侶。
之後莊四娘子生活困苦,意欲與人私奔,最終又改變心意,回到了蒯良村。
……
“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她溺水而死後厲鬼復甦,殺死了蒯、莊兩村的村民。”
“這莊四娘子真是傻。”武少春聽完過往,不由有些唏噓的道:
“她如果走了,便沒有這些慘事,又何必留下來送死?”
他的話引起了範無救的贊同,張傳世也點了點頭。
趙福生轉頭看向一邊,年幼的蒯滿周安靜的蹲坐在船中,神情麻木,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河面。
但她一雙小手卻緊握成拳,牢牢壓貼在膝蓋上。
聽到‘莊四娘子’幾個字時,她的呼吸有了細微的變化,顯然這個話題令這小孩內心並不平靜。
“沒有人知道未來發生的事。”
趙福生淡淡的道:
“我們不是先知,怎麼可能預想得到以後。”
蒯滿周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過了頭來,趙福生向她露出笑容,她似是受到蠱惑,挪動着一雙小小的腳丫向趙福生靠近。
“更何況人並不是鬼,行事不是一板一眼的,也受情感、衝動等情緒影響。”
趙福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替她理了理溼漉漉的頭髮:
“有時候人的眼界、選擇都受限於環境,莊四娘子在當時折返回來,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自然也該由她自己承擔後果。”
興許從小生活在父母的忽視、打壓下,養成了莊四娘子一顆膽小怯懦的心。
與外鄉人的私通是她做過最大膽、最離經叛道的事。
一個被馴養乖巧後的人,已經沒有探索新世界的勇氣了。
和外鄉人私奔,恐怕是莊四娘子此生做過最不可思議的事,早將她的勇氣消耗光了。
且蒯良村民們曾經對她的幫助,令她的根已經生長在了這裡,無法踏出這樣的環境。
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既是一灘爛泥,可是卻又足夠熟悉,讓她害怕、絕望卻又充滿安心的。
相較之下,與外鄉人的未來是未知而忐忑的——沒有品嚐過甜頭的人,無法想像糖的甜美滋味,所以在當時的情景下,她選擇了退縮。
而村民們選擇了行私刑,導致了厲鬼復甦,惹來了殺身之禍,也是蒯良村的村民自己要承擔的結果。
蒯六叔臨死前,明白了這個道理,已經極力試圖彌補大錯。
可他能力有限,仍使得與蒯良村臨近的莊家村遭遇了大禍。
不過村民們形成鬼夢後,能困住莊四娘子七八天之久,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唯一令趙福生對此感到不滿的,就是那被額外扣除的3500功德值了。
她忍下心痛的感覺,低頭看向蒯滿周,意有所指:
“所有的結果看似偶然,卻又是必然,沒有人能爲此負責,應該承擔後果的都已經各自承擔了結果,付出了代價,沒有人有能力扛下所有的職責。”
說完,趙福生掌心用力壓了壓蒯滿周的頭。
“至於這樁鬼案怎麼了結的,”趙福生停了片刻,接着才道:
“滿周送給她孃的那一朵‘花’,使得莊四娘子選擇了留在她的身邊。”
“什麼意思?”
範無救傻傻的問。
“滿周已經是個馭鬼者了,她馭使了她娘,而鬼村的村民死後化爲鬼花存在,與莊四娘子所化的厲鬼相伴相生、相生又相剋,所以也一同棲息在了滿周體內。”趙福生解釋。
“……”範無救、武少春二人面面相覷,驚駭無語。
張傳世太過吃驚,甚至將手中的一隻船槳都落回入了水中。
他無意識的俯身往船弦外探去,手掌撥了撥水流,那落入水中的船槳詭異的在水裡打轉,底下一團黑影浮現,那脫手的船槳重新被水波推送着回到他掌心。
“莊四娘子可是災級的厲鬼,蒯良村的鬼夢能困住莊四娘子,也非同一般等級。”
趙福生笑道:
“按照朝廷鎮魔司的將領品階分級,如今的滿周至少算是鎮魔司中金將級別的實力吧?”
“……”範無救臉上露出忌憚之色,下意識的挪動屁股遠離這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孩子。
“她、她也是馭鬼者?”
武少春有些不敢置信,趙福生點了點頭,摸了摸蒯滿周腦袋:
“滿周之後也會是我們鎮魔司的人,是不是?”
張傳世有些不安,但忌憚的看了蒯滿週一眼,沒有出聲。
蒯滿周沒有出聲。
衆人說話的功夫,船已經離岸邊不遠,範無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面對鎮魔司內突然多了一個實力強大的同僚這件事,轉了一下腦袋。
藉着朦朧的天光,他似是看到了什麼,目光一下頓住,喊了一聲:
“大人,你看。”
說話時,他的手指向了岸邊。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到遠處莊村下方的河岸邊竟密密麻麻站了好些人,粗略一看,至少有二十來個人了。
那些人顯然也看到了河中漂來的小船,不停的衝衆人招手,還在大聲的吆喝。
張傳世奮勇划船,待船離岸邊近了,範無救‘咦’了一聲:
“大人,你看那個人像不像古建生?”
他眼睛倒尖,一下在人羣中認出了一個熟面孔。
趙福生定睛一看,只見一個彪形大漢被衆人簇擁着,他穿了一件袒胸的對襟短褂,頭髮梳在頭頂,戴了一圈青色的抹額,那臉上還殘留有可怕的疤痕,爲他增添了幾分兇悍之色。隨着小船靠近,他似是看到了什麼,疾步向前走了數步,腳都踩進了水中,衝着小船拼命揮手。
“是古建生。”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小子來幹什麼?”張傳世也認出這位寶知縣的令使了,怪聲問了一句。
幾人之中,唯獨武少春與蒯滿周不認識古建生,兩人一個不明就裡,一個不感興趣,因此沒有說話。
趙福生沉吟片刻,突然露出一個笑容:
“可能是鄭河。”
這位寶知縣的副令身上的厲鬼處於復甦邊沿,趙福生之前離開寶知縣前,曾跟鄭河說過自己有可以幫他暫時制止體內厲鬼的方法。
鄭河當時沒有吭聲,此時派了古建生前來,想必心中已經是有打算了。
如果是在蒯良村鬼案爆發之前,趙福生手中的功德值所剩不多,不敢貿然爲鄭河打下門神烙印。
但此次蒯良村鬼案了結後,她因連辦三樁鬼案,一共獲得了10500的功德值,哪怕就是後面因噁心鬼逃脫等被扣掉5200,仍然結餘5300功德值。
加原本所剩的24功德值,她一共有5324功德值之多。
就算再爲鄭河打印,剩餘的功德值也足以令她渡過下一次鬼案的辦理了。
更何況如今她也不算單打獨鬥——
趙福生轉頭看了一眼坐在她旁邊的蒯滿周,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萬安縣鎮魔司可不養白吃飯的閒人的。
蒯滿周如今馭使了莊四娘子這樣一個災級的厲鬼,且她所收納的厲鬼之中,還包括了蒯村鬼夢這樣不亞於災級厲鬼的可怕存在。
光是蒯滿週一人就足以震懾一方了。
之後有些鬼案,她多了這樣一個幫手,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提心吊膽的。
“可能是運送剩餘的黃金。”範無救猜測。
“不管怎麼樣,先下了船再說。”趙福生心中打着主意,嘴裡卻淡淡說了一聲。
張傳世馭使着小船靠岸,船行至江邊時,古建生大步踩着水向前,其餘人也跟着滿臉忐忑的圍了上來,拉着小船向河邊靠攏。
衆人分別跳下了船,古建生這才行禮:
“趙大人。上次寶知縣分開後,我一直都想念大人,這會兒終於又見到大人的面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看了衆人一眼:
“你們怎麼在這裡?”
這些人都很面生,年紀大多都在三十到四十之數,穿着破舊的黑紅衣裳,許多地方磨損了,看得出來年生日久。
趙福生認出這是大漢朝公門制服,其實心中對這些人的來歷已經有數了。
一個穿着湖綠錦袍的老頭兒跟在這羣人中,手裡握了張巾子,不停的擦拭額頭汗水。
“回大人的話,我們是五里店屯的人,下官名叫周鬆,是一屯之長,隨這位古大人、古大人一起來莊家村察看、察看鬼案的——”
那被人攙扶着的老頭兒聽到趙福生問話,甩開周圍人的攙扶,跌跌撞撞上前答道:
“此前不知道大人來了五里店屯,是死罪啊,求大人降罪。”
他說話時渾身直抖,顯然嚇得不輕。
這會兒也不敢直視趙福生的眼睛,低垂着頭,但眼角餘光一直在趙福生及衆人的腳上打轉,最後落到蒯滿周身上,忙不迭的又拿帕子擦了擦眼睛。
“大人。”
古建生討好的上前,熱情的解釋道:
“上回託大人的福,解決了寶知縣的鬼禍,我們鄭副令這一個多月以來都很感念大人恩德。聽說大人近來修葺萬安縣鎮魔司,鄭副令擔憂大人錢不夠用,便連忙催繳了鄉紳們之前欠下的銀兩,趁此時機,讓我送來萬安縣中。”
他殷勤的跟在趙福生身側:
“但我來得不巧,聽司府中的範大說大人治下有鬼案發生,司府中衆兄弟們都跟着大人出去辦案了。”
古建生外表看似粗礦,實則嘴巴還能說會道:
“我一聽就很擔憂,府內大範兄弟有要務在身走不開,我曾受大人照顧,當然義不容辭要來幫大人的忙了。”
說到這裡,他用力挺胸,露出堅定的神色:
“我昨夜趕到五里店屯的,找到了屯裡的周鬆,這老頭兒好失職,竟然不知道大人來他治下了。”
古建生的話令得五里店屯的其餘衆人瑟瑟發抖,那周鬆更是被嚇得面色慘白,連求饒也不敢。
幾個差役上前將他架住,他癱軟着雙腿,勉強沒有倒下去。
“大人該治他死罪。”
古建生沉着臉道。
他一說完,周屯長一口氣險些背過氣去,‘吭哧、吭哧’大口喘息。
“與他無關。”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說完這話,那本以爲死到臨頭的周鬆有些不敢置信的擡起頭來,壯着膽子怔怔盯着趙福生看了一眼,看着嚎啕大哭,甩開左右的攙扶,‘撲通’跪倒在地,膝蓋壓着鵝卵石挪跪上前,叩頭道:
“是我無知,辦事不力。”
“跟你沒有關係。”
趙福生又重申了一次。
“我知道鎮魔司以往辦案規則,也明白你心中的恐懼,但我不是歷任令司,不用動不動就說死。”
一旁古建生見她說話,連忙向周圍差役使眼色:
“還不快點替大人取披風過來,凌晨風大,大人剛渡江回來,一羣沒長眼睛的東西。”
趙福生沒有理他,而是看着周鬆道:
“做好你份內的事,聽我的吩咐,辦完了差事,有罪也落不到你頭上,而你真有罪,喊了饒命也不可能饒你。”
她這話一說完,周松明顯大鬆了口氣。
古建生擠出笑容:
“大人果然英明,這老頭兒事先反應遲鈍,不知道大人到來,辦事不行,但好在他及時醒悟,知道大人來了五里店屯治下,也積極調動人手,並親自趕來莊家村,還算是有些眼色。”
周鬆聽聞這話,大是感動,衝着他又叩了兩個響頭,全然忘了自己之所以險些惹禍上身,完全就是這小子上眼藥的原因。
趙福生將這二人互動看在眼裡,並沒有拆穿這種小事。
差役將披風拿來,她並沒有阻止古建生幫她披在肩頭,坦然享受他殷勤的侍候,問他:
“你昨夜就來了五里店屯?我離開鎮魔司多久了?”
莊四娘子的鬼域內又因村民之死形成了鬼夢,導致時間一再重置。
對於趙福生一行幾人來說,從鎮魔司離開是不久前的事,而對於鬼域之外的人來說,可能時間不知不覺間已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