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微笑着道:
“少春,你既然知道鬼案始末,仍恨厲鬼嗎?”
“是!”武少春斬釘截鐵的道。
但說完之後,他又有些遲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
“……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以前的鬼案我不清楚,沒有經歷就沒有發言權。”卷宗上的鬼案只是寥寥數筆,對於大部分令司來說,馭鬼既是幸運又是不幸。
與鬼打交道雖說帶來名利,卻也意味着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慘死。
他們每一次辦鬼案,都帶着對生的貪戀與對死的恐懼,對於厲鬼,他們又怨又恨又厭惡卻又更多恐懼,不願意去了解它們的生平。
如果不是爲了探聽厲鬼法則,他們甚至都不想了解這些復甦的厲鬼在生時的經歷。
這樣的情況下,卷宗上很難記載厲鬼的一生。
它們厲鬼復甦的那一刻,給世人帶來了血腥,留下的印象只有恐懼。
趙福生可以從卷宗上得到一些經驗,卻無法得到更多體悟,但狗頭村是她親自辦理,感受是異常的深刻。
此時聽到武少春的話,她平靜的道:
“我認爲,狗頭村的案子,說明了一個事實:厲鬼非天災,而是源於人禍。”
“人禍?”武少春聽了這話,怔了一怔,喃喃的重複了一句。
“禍福無門,惟人自招。”趙福生微微一笑。
這個時候的她與以往強勢霸道的她不一樣,範無救抓了抓臉,開始想說話,但細想之下,又覺得她說這話很合理。
“如果不是武大通強拐女子,便不會釀出禍患。”趙福生淡淡的道。
“可、可這是武大通的錯,與我們其他村民有何干呢?”武少春聽了有些不大服氣:
“我爹孃善良,可從不加害於人,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厲鬼找武大通報仇就是,怎麼胡亂殺人?”
“女子被拐時,她的孃家曾來過人尋找。”
趙福生的表情略微有些嚴厲:
“可村民宗族觀念嚴重,抱團取暖,這種行爲我不評論對錯。”
在這樣的世道中,如果村民如散沙一團,極有可能會挨欺負。
混亂的世道養成了宗族,唯有一個村齊心協力,才能在這樣的可怕世道活得下去。
“那女孩家人來尋時,村民們明知武大通行爲不好,卻仍加以隱瞞,這造成了女子最終難產而死,也是替身鬼不可言說殺人法則形成的原因。”
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卻不可言說、不願提及,一旦說起,便被標記剝皮。
“知道鬼存在的人便會被厲鬼標記,這也是狗頭村被集體標記的主因,而剝皮的殺人手法,則是被抹去自身的存在,抹去長相、面容、身份而死,這都符合厲鬼在生時的處境。”
趙福生的話令得馬車上聽到這些話的衆人耳目一新,就連趕車的張傳世也彷彿被點悟一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來可以以這樣的方法去破鬼案——”張傳世下意識的說完,接着又不停的‘呸呸呸’:
“我可不想懂更多,這種案子越少越好,最好下次不要叫我,我什麼都不會。”
趙福生懶得理他,又道:
“所以狗頭村註定會出事,這是早就埋下的禍根。”
厲鬼懂什麼?
人死之後一旦厲鬼復甦便再也沒有思維,沒有記憶,沒有仇恨與喜惡,一切只剩本能的行動而已。
“所以狗頭村鬼案,就是狗頭村自招的,說它源於人禍,並沒有說錯,村民釀出了苦果,最終自食惡果而已。”
“……”
武少春大受打擊。
趙福生的話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他有些想要反駁,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駁斥。
從理智上,他明白趙福生的話有道理,但從情感上,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自己善良的父母也曾是‘惡’的縱容幫兇,這令他難以承認。
“我娘不是這樣的人。”
他只能彆扭的道:
“我覺得她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果。”
說話時,武少春不敢去看趙福生的眼睛,深怕看到她目光裡的鄙夷。
但半晌之後,他沒有聽到嘲諷的話響起,擡頭看向對面,卻見趙福生神情平靜無波,彷彿對他的反駁並不在意。
“……”武少春低垂下頭,突然眼眶酸澀。
原本因爲母親之死難以釋懷的他,此時不知爲什麼,又覺得比之前更想得通一些。
“我們沒有辦法左右厲鬼行事。”她無法爲死去的人討回公道,這些鬼案之中的人有無辜者,也有像狗頭村一樣沉默的幫兇:
“畢竟我們沒有辦法跪求鬼的憐憫開恩,只能在鬼禍形成後極力彌補遺憾,減少像你母親之死這樣的慘劇發生。”
武少春鼻尖一酸,淚水在眼中轉了兩下,許久之後輕輕的應了一聲:
“嗯。”
“……”
範無救與張傳世俱都身軀一震。
他們可不是武少春,感覺被趙福生三言兩語忽悠得找不着北。
範無救坐在武少春身邊,甚至覺得這一刻這個年輕人好似因爲趙福生的話語而對令使這個職業生出了無窮的敬仰與熱情……
這個感覺並非他的幻覺,因爲武少春接下來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測:“大人放心,以後的鬼案我都要和大人同行,以減少這種遺憾的發生!”
“……”
“……”
“……”
這下不止是範無救、張傳世渾身一震,趙福生也跟着震了一下。
她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像是將武少春激勵了。
武少春的目光清亮,表情虔誠,她難得生出幾分尷尬與心虛,在他目光之下不自覺的伸手蹭了兩下鼻尖:
“好、好的——”
“這娃真是瘋了。”
張傳世小聲的道。
“……你閉嘴!”趙福生轉頭衝他喝斥。
“不說就不說——”他嘀咕完,又茫然的看向前方:
“咦,這、這路好像有些怪異。”
衆人閒話之間,馬車早就已經跑出了萬安縣城,踏上了前往蒯良村的方向。
走了許久後,不知何時,前方突然出現了淡淡的大霧。
霧氣之中夾雜着若隱似無的血腥與淤泥的臭氣。
張傳世也非第一次經歷鬼案,且他與紙人張還曾有過親戚關係,對於鬼煞之類的氣息格外的敏感。
一見霧氣涌現,他便心中暗自叫糟,下意識的拉住繮繩,喊了一聲:
“籲——”
喊完之後,他隨即想要轉頭,但轉身之時,便看到了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的莊老七,嚇得又一個激靈,忙不迭的又將身體強行往另一個方向扭,看向車內:
“大人,好像有些不對勁兒。”
“不對勁兒?”
趙福生也敏銳的嗅到了那股若隱似無的血腥,只是之前莊老七的屍臭掩蓋了這股味道的存在,再加上衆人閒聊,便忽略了這股氣味。
此時她探頭往車門前看,透過張、莊二人的身影,她看到馬車前方不知何時出現大霧。
“大人——” 範無救正想說話,趙福生以左手食指壓脣:
“噓。”
範無救立即噤聲。
車廂內陷入沉默之中,在這詭異的沉默裡,衆人耳畔似是聽到了若隱似無的聲響——‘嘩啦啦。’
像是流水的聲音。
“是上嘉江的分支。”
從提起莊四娘子過往吃喜酒的舊事後,一直沒有說話,如同陷入詭異沉默中的莊老七突然開口打破了滿車的沉寂。
“上嘉江?”
苟老四愣了一下,也跟着說話,莊老七卻彷彿沒有聽到似的,語氣突然上揚了些:
“快到莊家村了。”
他說話已經有些吃力,帶着‘汩汩’的水聲,彷彿水泡已經涌到了喉間,影響到了他說話,使他開口時頗爲吃力。
這會兒他似是頗爲開心,語調透出一種僵硬夾雜着輕快之感:
“大人,我快回家了。”
“這麼快?”
趙福生有些吃驚,看了趕車的張傳世一眼:
“我們經過五里店屯了嗎?”
“沒、沒有吧——”
張傳世有些驚恐的道。
他說話時渾身抖個不停:
“我琢磨着,兩三刻鐘之前我們纔出萬安縣城啊,龐大人說五里店屯離縣城二十多里路。”
山路難走,按照當下腳程,應該最少要兩個多時辰才能到五里店屯。
而到了五里店後,還得再想辦法去蒯良村,這應該又要走一個多時辰才能到。
可張傳世記得很清楚,自己出城纔不久,照理來說五里店屯都還離得遠,怎麼頃刻功夫,莊老七就說要到莊家村了?
張傳世只會質疑他人,對自己的判斷從不懷疑,因此他強忍恐懼,轉頭去看莊老七,怒瞪着他:
“你是不是胡說八道,想要嚇死我?”
“沒有、咕——沒有、咕——”
莊老七連連擺手,那張死人一樣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一絲委屈之色:
“真的要到莊家村了,老大人請看——”
隨着他話音一落,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四周的山林、原野在短短數息的功夫間,已經被灰濛濛的大霧包圍。
馬車前方霧茫茫一片,本來看不清前路,後路也被大霧所封鎖。
但莊老七話音剛落,便見前方大霧突然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撕裂。
一條黑色的大道穿透霧氣,從遠處延伸而來,直達馬車之下。
黑暗的盡頭一望無際,彷彿深不見底的深淵,傳達着一種令人感到心悸的恐懼。
但在極盡的黑暗之中,好似又有一點詭異的亮光極力頂住了這種黑,使得這條漆黑的大道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透出一種夾帶着紅影的感覺。
“那、那是什麼——”張傳世駭然道。
“一條黑紅的大道。”
趙福生看了一眼,點評着。
“……”
她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廢話,張傳世身體感受到那種詭異的壓迫,已經誠實的開始抖了起來。
“大、大、大人,現在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趙福生問他。
“這是去還是不去啊?”
張傳世被她問得怔懵,也問了一句。
如果去的話,前面的路一看就是條死路,怕是有去無回哦。
可要是不去,這退又往哪裡退?
張傳世的屁股死死粘在趕車的位置上,調頭去看後方,試圖找出一條退路。
但馬車的後方一片大霧茫茫,霧中蘊藏着一股充滿惡意的窺探,彷彿馬車敢後退半步,便會墜入深淵之中……
“大人,怎麼辦?”
張傳世明顯有些焦慮了,他一臉後悔不迭,上了賊船的神色。
這一次蒯良村的鬼案,其實在莊老七頭上滴水,成爲厲鬼載體,逼得趙福生險些厲鬼復甦時,他就知道這一次鬼案絕對大凶。
可是趙福生成功辦過數樁鬼案,都解決得乾淨俐落,這讓他心生僥倖。
此時一陷入鬼域內,他頓時慌神。
四周靜極了,但‘汩汩’的水流聲卻從四面八方源源不絕的傳來,恍惚之間馬車好似都在盪漾,給張傳世一種自己彷彿處於水流漩渦之中的幻覺。
他有片刻的恍惚,就在這時,趙福生冷靜自若的聲音傳入他耳內: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直接往前走了。”
她的話音帶着一種冷冽鋒利之意,瞬間將那種詭異的水流形成的音域幻覺擊碎了。
“往前走?”
張傳世看着前方那條血紅色的大路,有些畏縮。
前面的路明顯是更深鬼域的入口,裡面可能有可怕的厲鬼存在,而他身邊則坐了一個活死人——不,這已經不能叫活死人了。
張傳世眼角餘光從莊老七臉上一掃而過。
進入鬼域籠罩範圍後,莊老七的氣色更差了,幾乎與死人無異。
前方有鬼,身邊也有鬼,他此時已經後悔自己接下了趕車這個活,絞盡腦汁想要推脫。
“是。”
趙福生點頭:
“我們本來就是要來蒯良村辦鬼案的,如今陰差陽錯進入鬼域,比預估的時間更早的來到目的地,這是好事一件。”
“我可不覺得這是好事……”張傳世小聲的嗶嗶,“還沒路過五里店屯呢,如今人手也不是很夠——”
“已經夠了。”
趙福生耐心的道:
“辦鬼案本來就是鎮魔司的職責,原本想找五里店屯借人,只是想用來震懾蒯良村的村民,但如今看來,恐怕不用震懾了。”
通往鬼域的路一片死寂,感應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
一個最壞的結果從趙福生心中生起:蒯良村的鬼案爆發,在短短這七八天內,莫非莊家村、蒯良村已經早被厲鬼所殺,已經全軍覆沒,而鬼域擴散至四周,興許整個五里店屯也被籠罩在內,已經開始大量死人了。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沉,表情瞬間都難看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