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的問話令屋裡靜默了片刻。
許久後,蒯二媳婦低聲的道:
“她回來之後,替滿——滿——梳洗,叮囑她將來好好聽幾個伯叔孃的話,要孝順長輩,敬重六叔。”
這些話此時聽來像是遺言,也就是說,莊四娘子在選擇回來之後,已經預料到自己可能會遭受的結果。
明知是死路一條,她還要踏回來——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唉——”
趙福生無言的嘆息。
“傍晚到了,六叔及村中衆人過來,看到四娘子在家,臉色難看得很,恨恨的瞪着我們。”
蒯三媳婦害怕了。
“事情沒有辦好,我們擔憂東窗事發後,將我們牽扯出來,大家都害怕,這個結果是沒有人承受得起的。”
幫助一個失貞的女人私奔,背叛蒯老五,背叛蒯良村,不止是蒯家四妯娌害怕,蒯六叔更怕。
“這些年因爲老五的存在,村裡人對他早就不滿了。”
他的威信頻頻受到挑釁,許多人敢怒不敢言,就等着一個發泄口。
表面平和的村莊下,暗潮洶涌。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讓莊四娘子開口。
與光明相對立的一面是黑暗,良善的一面是罪惡。
衆人極有默契的對之前的種種閉口不提,只裝作事前全無所知,在莊四娘子家中搜出了一些證據,確認了她與外鄉人私通,大家不約而同的立場一致,將她捆綁起來,堵了她的嘴,撕了她的衣物。
沒有人再敢與她站在一起,蒯家四個妯娌不敢再與她說話,擔憂會被村子審判。
甚至調轉頭後的其他人顯得更加冷酷無情,要在其他村民們面前‘表忠心’、‘表立場’。
莊四娘子被人打,被人羞辱。
一些猥瑣的目光肆無忌憚在她身上流轉,看她的眼神再沒有以往的和善與同情,而是帶着惡毒。
人性中的黑暗在此時被肆無忌憚的放大,衆人一致決定,面對這種不忠貞的、膽敢背叛丈夫的女人,應該施以酷刑,將她浸豬籠。
衆人積怨太久了。
朝廷苛捐雜稅重,使得這個大環境下的每個人壓力重重。
除此之外,這個世道厲鬼橫行,許多人可能因鬼禍而死,這是一個無法保障生存的時代。
蒯良村裡,蒯老五是個害羣之馬;蒯六叔一言堂決定許多事。
村民們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對此早就敢怒不敢言。
他們改變不了朝廷稅收制度,不敢挑釁蒯六叔權威,無法將蒯五這樣一個噁心人趕出族羣,天長日久,這種怨念隱藏在心中,此時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衆人羣情憤激。
這些怒火如同洪流,閘門一破,便釀大禍。
莊四娘子成爲了最好的出氣口。
這一樁私刑皆大歡喜:村民們隱忍多時的怒火得到發泄,事情過後,他們理智迴歸,或許會愧疚、或許會因莊四娘子之死而害怕,之後失去了銳利的進攻性,他們仍會過上以往那種老實而擅長隱忍的窩囊生活。
對蒯六叔來說,莊四娘子之死會震懾村民,經由他主持的這件事如同殺雞儆猴,會更進一步鞏固他搖搖欲墜的威勢,村民們會對他更加畏敬、順服。
將來事關宗族的一切事宜,大家會更加齊心。
縱使有再像補貼蒯五這樣的事發生,許多人仍會心中不滿,但因莊四娘子之死,大家會形成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多說。
一舉數得。
而對蒯家四妯娌來說,莊四娘子代表着她們的某種希望。
她逃脫泥潭,與外鄉人遠走高飛,過上美好生活,興許是這些蒯良村中四妯娌——甚至許多女人對未來的美好期盼。
可她並沒有這樣選擇。
她選擇了女兒。
許多女人總是這樣的,生了孩子後,總是圍繞着子女轉,爲此付出性命也值得。
這點燃了四個女人的怒火。
她們彷彿從莊四娘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捨不得,被牽絆着,陷進這裡,永遠的都逃不出。
蒯三媳婦不明白自己憤怒的原因,趙福生卻看清楚了。
四妯娌因爲莊四娘子善良的人品道德而愛她,卻也因爲她心軟而惱怒。
莊四娘子的出逃寄託了四個女人對於未來的美好期盼與希望,但莊四娘子的選擇意味着希望落空,女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會將失落、痛苦化爲千百倍的折磨加諸於承載了希望的莊四娘子身上。
有些事情、有些隱秘心思,是註定不能見光的。
趙福生問沉默的蒯大媳婦:
“今日下午,莊四娘子將女兒抱回來時,是個什麼樣的情景,你跟我說說。”
蒯大媳婦茫然的擡起了頭。
“大人——”
“你跟我描述一下她們母女的模樣,任何細節不要錯過。”趙福生平靜的吩咐。
她的話令蒯大媳婦有些無法理解,但她溫順慣了,也許幫助莊四娘子出逃,已經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勇氣,幹過最離經叛道的事了。
此時她習慣了聽從別人吩咐,雖說不明白,可仍是順從照做:
“四娘子穿的是一件藍色的衣裳,那是九年前,剛成婚那會兒,她孃家給她做的。”
蒯大媳婦說得很仔細,連莊四娘子這件衣裳因爲歲月流逝而有些褪色都說了。
莊四娘子以一塊碎花巾包了頭髮,那一頭黑髮梳得齊齊整整的,用水抹過。
她離開之前,是想要過新生活的,所以以全新的形象出發。
回來時就有些狼狽了,因爲抱着孩子,衣裳皺了,身上沾了些泥,“是小丫頭身上的。”
蒯二媳婦接話:
“小丫頭腳上有泥,肯定是進山了,小臉被刮花了,手掌也摔破了,衣裳上有血。”
一直憤怒的原地走來走去的蒯三媳婦聽到這裡,突然怒火一滯,安靜了片刻,她偏頭想了想,那張乾瘦的、臘黃的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她摔了,手裡握了一枝花——”
“花?”
趙福生聽到這裡,精神一振。 從她踏進這間屋子,向四妯娌套話開始,終於在四人口中打探到了一絲與蒯良村這樁鬼案殺人法則有關聯的地方了。
“什麼花?”她問。
蒯三媳婦道:
“是白蘇。”
“大人見過我們蒯良村的白蘇嗎?”蒯二媳婦說道:
“它在春天發芽,葉片呈鋸齒狀,約有這麼長。”
她伸出一隻粗礪的大掌,比劃了一下:
“到了五六月份便開花,花開之後有碗口大,花瓣尖細,層層疊疊,通體雪白,很好看的。”她這樣一形容,趙福生心中生出一絲古怪的念頭:怎麼感覺蒯二媳婦提到的這個花這麼眼熟?
莊老七死後屍骸上長出的詭異紅花就是這樣,約碗口大小,花瓣尖細,層層疊疊,唯一不同的,則是顏色了。
趙福生耐心的聽蒯二媳婦說:
“這花必須要在四月至五月中旬前採,有用的是花苞,再晚一些,開到盛放,藥性就散了。”
一旁蒯四媳婦也接着補充:“這白蘇價格貴哦,曬乾後一兩值三文,大家看到都不會放過。”
到了四月,家家戶戶無論是男女老幼,拿着小刀出門,所到之處便會挨個採摘進揹簍中,“所以開到繁盛時期的花不說沒有,但很少遇到。”
而在那一天,莊四娘子的女兒採到了。
“這小丫頭其實很懂事的,知道她娘日子不好過,時常幫她娘幹活。”蒯二媳婦忍着啜泣,低聲的道:
“冬天的時候,她娘天不亮起來,她也跟着起來,她娘做事,她就幫着生火。”
“四娘子進山採白蘇時,她也時常揹着個揹簍,跟她娘一路,我們都笑她小大人似的。”原本憤怒的蒯三媳婦聽到這裡,也又一次像是被幾妯娌的話打動了,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彷彿心情好了許多。
“她早晨失蹤,估計就是進山去找白蘇了,不知道爲什麼摘了一朵這樣開繁盛的白蘇,爲此她應該吃了不少苦頭,摔得臉上是傷,手也破了,血將花都染紅了。”
蒯大媳婦嘆道:
“這白蘇開過之後,藥性流失,不值錢了呀。”
她的話宛如一道驚雷,轟炸在趙福生識海之中。
染血的白蘇!
莊老七死後屍身上開出的人骨花!
兩者相結合,趙福生瞬間明白了許多。
死後厲鬼復甦的莊四娘子在鬼域內流連往返,尋找那些死人骨頭身上開出的詭異紅花——這是厲鬼在重複生前的動作,寓意着在生時的莊四娘子被女兒的一朵花留在了這裡。
“這丫頭可能是摘錯了。”蒯四媳婦嘆息。
“不!”
趙福生搖了搖頭:
“沒有摘錯。”
莊四娘子的女兒是真的想摘一朵花送給母親,而她母親確實也明白了她的心意,死後縱使靈魂不在,記憶不存,但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屍身,仍重複着在生時的動作,仍本能追逐染血的花朵。
“沒、沒有摘錯?”
蒯三媳婦擡起了頭,她的眼裡閃過掙扎,彷彿內心明悟了什麼,可偏偏臉上卻露出懵懂不解的神色,身體打着擺子,卻搖了搖頭:
“這是爲什麼呀?這真是搞不懂。一朵沒用的花,還值得她留下來?命都不要了?圖什麼?”
“因爲她追尋的東西,得到了。”
趙福生的眼裡露出明悟。
她終於明白莊四娘子追尋的東西是什麼了。
這一樁鬼案審問到現在,蒯良村鬼案的前因後果、鬼花、鬼船、黃泉與厲鬼之間的瓜葛,都已經瞭解了,她甚至隱約理解莊四娘子的女兒爲什麼會失蹤。
“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懂。”
“我們不懂。”
“我們不懂。”
“我們不懂。”
四妯娌異口同聲的轉頭盯着趙福生,說出了這樣的話。
屋裡的火把瞬間光芒壓縮,光線暗了許多。
四個愁苦的、顯出比真實年紀更多老相的,同時也是溫順的女人們,此時一反先前給趙福生留下的懦弱膽小印象,竟給人一種隱隱的壓迫感。
趙福生鎮定自若:
“莊四娘子一生命苦,她沒有得到過愛。”
大漢朝過重的稅賦化爲一座大山,牢牢壓在百姓的身上,這樣窒息的環境,養成了麻木而冷漠的人羣。
這些人不懂愛是何物。
當能否生存成爲窮苦村民們每日的擔憂,一日兩餐都無法裹腹時,愛恨喜怒就成爲了奢侈至極的情緒,壓迫自上而下。
村民們的生活中,階級是相當分明的。
莊四娘子的父親是家中絕對權威的存在,其次是她的母親,而有了兒女之後,兒子大於女兒——
位於家庭最底層的莊四娘子成爲了這個發泄口。
她幼時得不到愛,成年之後即將在可以得到愛時,悲劇發生,蒯舉民之死既在意料之外,但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的結局又在意料之中。
而她之所以與外鄉人通姦,並非她本性很壞,卻是源於人類對於被愛的追求。
外鄉人的關懷治癒了她,村裡人的幫助、愛護鼓勵着她行動。
在出發的這一天,女兒送了她一枝花,讓她改變了主意。
趙福生問蒯二娘子:
“蒯二嫂,那陳姓外鄉人與莊四娘子往來了多久?”
蒯二媳婦不聲不響,但她對村裡的事好像知道不少,趙福生問話時,就篤定她知道這個事情。
“他四月底來的我們村,約七天後與四娘子打過照面,但沒多說什麼,直到五月下旬二人才有了那一次送滿、滿——餅子的交集。”蒯二媳婦迴應道:
“後面二人就好上了,一直到昨天他先逃走。”
“也就是說,兩人在一起了三個多月。”趙福生說完這話,蒯二媳婦點了點頭。
“在一起的時間裡,外鄉人有送過她花嗎?”趙福生再問。
“花?”這樣的問題顯然令蒯二媳婦有些意外,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轉頭看向其他幾個妯娌,有些茫然不解:
“什麼花?”
“隨便什麼花都可以。”趙福生耐心的道:“絹花、珠花、扎的花、繡成花的手帕——亦或是路邊開來的野花。”
她這話一說完,其他幾人不是拼命的擺手,就是不由失笑。
趙福生表情怪異的轉頭看忍笑的蒯四媳婦:
“你笑什麼?”
蒯四媳婦被她看得、問得有些不安,立即便收斂了笑容:
“大人,你說的絹花、珠花這些有什麼用?我們鄉下人不用這個,除了成親當天,誰敢戴啊?”
尤其是莊四娘子的情況,本身就很艱難,很惹眼了,若是再收拾打扮,豈不是成心給自己找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