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看起來似是有些疲乏,可是一路奔波的緣故?”
武立有剛剛見她低垂着頭,突然又瞬間驚醒,不由關切的問了一句:
“可要先進屋歇息一會兒?”
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很確定自己是遇鬼了。
狗頭村的案子比她想像的更加複雜、棘手,她的功德值莫名其妙減少,如今僅有6點,中間必是出現了什麼變故,所以被她花使了。
而最可怕的是,她腦海裡竟然半點兒印象都沒有留下。
這一次的厲鬼有掌控人記憶、認知的能力,將她一部分關於鬼的記憶清除。
她皺起了眉頭,目光落到了手裡抓着的東西上。
這是什麼?
那東西極薄,有些透明,上面殘留有細白的點狀,很像是皮膚受傷後撕脫的薄薄死皮——
她既然將此物握在手中,這東西對她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極有可能是有關於這一樁鬼案的線索。
趙福生想了想,看了一眼另一隻手中握着的卷軸,將這塊死皮貼進了卷軸中。
她原本是秉持着與鬼案相關的線索不可丟棄,因此夾入卷軸暫時當成書籤,卻不料那死皮一粘入卷軸的剎那,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被整張卷軸吞進去了。
趙福生渾身一抖。
她急忙將卷軸翻轉過來,卻見這張卷軸平平無奇,並沒有什麼怪異之處。
卷宗上記錄了一樁關於鎮魔司的陳年舊案,她在鎮魔司時已經看過,不知爲什麼會隨身攜帶,拿到了狗頭村中。
怪事連連發生,但武少春、武立有等人卻不見半分怪異之處。
“剛剛可有什麼人來過?發生了什麼事?”
她問了一句。
武立有就與武少春對視了一眼,二人茫然失措,搖頭道:
“沒、沒有啊——”
武少春就道:
“我們從立人叔家回來後,立有叔就張羅着殺雞煮飯,您剛剛在屋裡呆了一會兒,出來說要和我們閒聊幾句,不知不覺您就睡着了——”
“大人累了就回房歇息吧,吃飯時我們再叫您。”
說完,武立有又大聲的喊:
“立功、立功!叫你媳婦趕緊過來把雞切了趕緊煮上,是誰給胡亂擺在這的——”
武立有一說到此處,見宰切好的肉塊亂扔,頓時有些心疼。
他喊完之後,意識到不對勁兒,下意識的怔了一怔:
“咦……”
他對自己說的話隱約有些熟悉感,約摸像是在什麼時候發生過相同的事,他也喊過相同的話似的。
趙福生對這種場景的熟悉感就更強了,可任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武立有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喊過同樣的話。
這一次並沒有人應答武立有的喊話,武立有的語氣逐漸焦躁:
“立功——”
武立功出事了!
趙福生剛生出這樣的念頭,接着心中一寒。
武立有沒想到弟弟出事,只是久喊不到人,頓時有些憤怒:
“爹出門在外未歸也就算了,我這個弟弟也是不省事,家裡來了客人,怎麼到處亂闖呢。”
他罵罵咧咧中,一個婦人很快過來,坐到了那菜板面前,很快重新宰起了肉。
離吃飯時間還早,趙福生這會兒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厲鬼可能就在他們四周,且已經顯形過,她雖記不得關於鬼物的種種,但她明顯感應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虛弱。
她站起了身來:
“我四處走走,晚點回來。”
“大人,天都黑了——”
武立有連忙勸道:
“明日再轉吧。”
“不。”趙福生搖了搖頭,道:
“你們自顧忙,不用管我。”
武少春提着雞,連忙就說:
“這會兒天黑路不好走,不如我拿個火把,陪您走走。”
“不用。”趙福生再次搖頭,又喊:
“老張、老張!”
她先前將張傳世打發走,這老東西不知跑到了何處。
趙福生轉念一想:她爲什麼要將張傳世打發走?她說了什麼話,張傳世竟敢不怕此地有鬼,獨自躲起來了?
記憶紊亂帶來了劇烈了頭疼,她稍一細想,不止是腦袋脹疼,就連身上各處都覺得疼痛無比。
好在她一喊話後,張傳世的應答聲很快便傳了過來。
他躲在暗處,不敢離衆人太近,卻也不敢走得太遠。
此地人生地不熟,村中還有厲鬼,他深怕一旦遇鬼,到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死在哪兒也沒人知道。
聽到趙福生喊話,他連忙從屋後柴垛之中鑽了出來,問道:
“大人什麼事?”
“你陪我出去走走。”
趙福生見他滿身狼藉。
他不知鑽到了哪堆柴垛裡,頭髮亂糟糟的,身上粘了不少草葉,露在外頭的臉、手都被鋒利的乾草葉邊割出細微的傷口。
這會兒天熱,他悶着不敢動,汗水又多,一流過傷口,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一聽趙福生要出門走動,張傳世頓時露出不痛快的神色。
“這、這天都黑了,村子裡還有鬼呢——”
“您膽子倒大,有沒有考慮過別人不敢出門呢——”
“別廢話了,拿支火把,跟我出門。”趙福生將他話打斷。
張傳世敢怒不敢言,只好無聲的怒罵,取了一支火把,哭喪着臉跟在趙福生身後。
兩人出了武立有家的院門,直走到無人處,趙福生才問:
“我們來時的馬車停哪兒了?”
張傳世沒料到她急着出來竟然是詢問馬車,不由面露異色,但他腳步不停,仍往前走:
“當時——”
他提起當時進村時的情景,本該記得十分嚴實,但張傳世的腦海裡記憶竟然一瞬間有些紊亂,好一陣後才道:
“當時村裡人多,亂糟糟的,便提議先將車輛停放在進村口的武立富家,馬也暫時由他們侍候,不會出什麼問題。”
狗頭村並不大,村中人的房舍大多圍着囤裡修建,真正的大門出入口只有一處,夜裡將門閂一拴,外面賊都不易摸進家裡。
“馬車上也沒帶什麼重要的東西,您是不放心?”
張傳世試探着問了一句。
趙福生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催着他快走。
兩人來到武立富家時,武立富一家人剛洗了腳躺下,聽到敲門聲時開始有些生氣,但一聽張傳世喊話,一家人又慌忙起身開門。
“車拉到後頭的院裡停放着,怕夜裡露水重,我爹讓我搭了牀草蓆子,大人放心。”
“你們不要慌,我就是來車上看看,白天坐車時似是丟了些東西,你們先回屋中,我要在這裡坐一會。”
趙福生將忐忑不安的武立富一家人打發走。
他們有些擔憂,對趙福生的來意感到很是害怕,卻又不敢駁了她的話,一家人只好回到堂屋坐着,不時轉頭往這邊看。
“大人——”
張傳世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好問道:
“您有什麼東西掉了?要不要我幫您找找?”
趙福生此時神色有些冷。
不知道是不是張傳世的錯覺,他覺得趙福生的臉色煞白,嘴脣泛青,那眼神幽幽,看得他心中發怵,後面聲音逐漸消失。
“你提着火把上來,找找車廂裡,有沒有——”她想到了那塊消失在卷軸中的皮痂,便試探着道:
“找找看有沒有碎落的皮屑。”
“找那玩意兒幹啥?”
張傳世不明就裡。
但趙福生辦過鬼案,又展露過手段,他不敢抗拒,心中雖說不解,但身體倒很誠實的爬上了馬車,說話的同時已經在低頭查看。
他隨口一句吐槽,原本沒指望趙福生迴應,卻沒料到她迴應道:
“我懷疑鬼已經跟在了我們身邊。”
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張傳世身體一抖,手裡的火把‘哐鐺’落地。
“別點着火了。”趙福生看了他一眼。
他眼疾手快將掉地的火把重新撿起來,提腳將火把內掉落的碎火星子踩熄了,嘴脣抖個不停:
“您別嚇我。”
“狗頭村有人進城報案,說是村中鬧了鬼禍,我們纔會來到村裡。”趙福生冷靜說道。
張傳世聽到此處,不由擡頭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怪異之色。
趙福生也覺得有些怪異。
她與張傳世這樣的對話總有種似曾相似之感,彷彿兩人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也討論過相同的話題,但二人愣是想不起來。
“我打聽過了,報案的人是武立有的爹,他是村中的村老,名叫武大敬,三天前進城,至今不知所蹤。”
車上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張傳世瞬間明白了趙福生未了之意。
狗頭村位處偏僻,無人領路,兩人是斷然不可能平白無故來到這裡。
村老進城報案,他們既然來了此地,這報案就是成功的了,而此時村老人又在哪裡?
趙福生強忍失憶後的不安,故作鎮定:
“我們肯定是同路回來的,但我們兩個都想不起與武大敬同行的經歷。”
——這分明是厲鬼作祟。
就算是再三失去了記憶,但趙福生仍憑藉敏銳的直覺,推理出了重要的真相。
她想到自己在武立有家中突然失去意識,又陡然驚醒。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清楚,但武大敬的離奇‘消失’又給她敲了一記警鐘。
如果厲鬼擁有操縱人認知的力量,那麼在她之前的‘失憶’這段時間,狗頭村有沒有其他人再度‘失蹤’,而衆人全無察覺?
她越想越覺得驚悚,又因爲失憶的緣故,心中更感忐忑,迫不及待想要再查探關於厲鬼的線索。
趙福生失憶後十分被動,不止是身體虛弱,記憶的紊亂更使她神經緊繃。
她甦醒後手裡緊握了一張死皮,而死皮最終的消失也很是詭異。
以她性格,重要的東西她喜歡隨身攜帶,雖說她想不起來了,但她十分篤定:卷軸內有秘密,死皮的出現說不定也與此次厲鬼殺人有關。
因此她當時急着想要重回馬車,看能不能找到重要的線索。
有時人的所見、所記會受影響,但留下的線索是不會憑空被抹除的。
武大敬如果曾與他們同行,必會在車上留下印記。
事關鬼案,也涉及自己生死,張傳世不敢馬虎大意,立即在車內開始四處觀看。
“不要急。”
趙福生冷靜的將他喊住,並且坐回了自己來時的位置:
“我來時坐的是這裡,如果有人同行,你趕馬車,那麼與我說話的人必是坐我左右手的位置。”
她居於馬車正中,這是方便透過敞開的門往四周看,武大敬不敢與她平起平坐,會坐下首位置。
“你看左,我看右。”
趙福生這樣一說,張傳世便匆匆點頭,兩人沿着馬車四周查看,深怕錯漏一絲線索。
不多時,趙福生果然在右側下首發現了數道淡淡的抹擦印跡。
“火把舉過來。”
她平靜的喊了一聲。
張傳世心中一個‘咯噔’,連忙顫巍巍轉過身來。
熊熊火光之下,趙福生的數根手指正按壓在車廂的某一處。
她的指尖細長,指甲修得略短,但這並不是讓張傳世注意的地方。
在她指尖之下,只見數道暗褐色的印跡拉長了寸許,由下往上,斜着拉出了數道印子。
“這個像是血跡。”
趙福生藉着燈光湊近了看,一股若隱似無的血腥氣衝入她鼻腔之中。
這絕非車上的印痕所留下的。
車上的血指印就算是武大敬留下的,經歷數個時辰的揮發,氣味會淡一些,不可能如此濃郁。
這種聞到血腥氣的場景,倒像是她看到眼前的血跡,便引發身體本能的記憶。
趙福生想了想,抿脣以鼻腔深呼吸,果然感應到血腥氣是從自己呼吸道中傳出的。
她似是流過血——也有可能吐過血。
這個念頭一起,她寒毛倒立。
她吐過血,可她自己卻半點兒沒有記憶,如果不是眼前的血印令她身體復甦,她恐怕全無察覺。
她定了定神,將心裡的驚悚壓下,再往那數道血印看去。
“有四道。”
兩道略深,一道稍淺,而最後一點有些細,像是指頭無意中搭上去沾了條印跡。
趙福生試着往右側長凳上一坐,反手放在車廂處,順手往上一帶一擦。
張傳世眼睛一亮:
“就是這個樣子的。”
也就是說,當時有人坐在這裡,興許是某處受傷出血,他/她以手去擦,血跡最終順手被他擦到了車廂內。
而這個人就是——
“武大敬。”
“武大敬!”
兩人異口同聲。
說出這個名字的剎那,二人表情都有些難看。
“大人,武大敬是不是死了?”
張傳世忐忑問了一句,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身體哆嗦了兩下:
“是不是死在車上,死在了我們面前,而我們——”
這樣一想,就很可怕了。
厲鬼可能在兩人面前殺過了人,但二人對此卻全無印象。
有時親眼目睹倒還好,憑空的想像簡直能嚇死人。
趙福生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她注意到車廂內的那數道血跡在逐漸淡去,似是有消失的趨勢。
“老張——”這一幕實在瘮人,她提高音量喊了一聲。
張傳世還沒說話,突然外間的大門傳來‘呯呯’的敲擊聲。
“誰啊!”
堂屋之中被趙福生二人吵醒的武立富披着一件外裳,沒好氣的衝着外頭嚎了一嗓子。
狗頭村位勢偏僻,這裡很少來生人,偶爾有借宿的外鄉人,但這種事一年遇不上幾回。
若是平常也就算了,今夜家中有鎮魔司的大人在,武立富一家本來就不安,再遇到夜裡有人敲門,語氣便有些不善。
他問完之後,外面敲門聲一頓。
不久,一道陌生卻又夾雜着一種詭異熟悉感的蒼老男聲響起:
“是我。”他慢吞吞的,說話時口腔像是含了把沙子,有些嘟囔不清,末了他輕咳了兩聲,再道:
“武大敬。”
這話一出,馬車上的趙福生與張傳世頓時僵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