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黑漆漆的一大罐,聞着就有一種令人作嘔的苦藥味兒,大人可不敢吃。
趙福生心中已經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猶豫着沒有第一時間伸手去接。
她也算是膽子大的,連遇到了鬼案都敢衝的人,此時卻覺得那黑糊糊的湯水像藥汁……
……她好端端的,身體也沒毛病,用不着喝藥。
只是孟婆神情殷切,再加上她才進鎮魔司,不好不給她這個面子。
再加上趙福生喝過孟婆熬的湯,她廚藝不錯,一些簡單的野菜、粟米經她烹調後也能變得美味可口,興許這熬的糖湯也是這樣。
她想了想,接過罈子遞給劉義真:
“義真嚐嚐?”
“……”
劉義真瞪她。
這廝真不安好心,有好事時總想不到他。
“我不吃甜的。”
劉義真別開頭:“我牙疼。”
趙福生又往張傳世看去:
“老張,來嚐嚐糖湯,你不要不給孟婆面子。”她暗暗威脅。
張傳世不想喝,試圖拒絕:
“大人,這是給小孩吃的,我哪好搶孩子東西。”
孟婆就笑道:
“有多的、有多的。”
說完,她變戲法一樣,從袖口裡摸出兩三個迭放在一起的迷你小碗:
“我怕大家不方便,還帶了碗的。”
話音一落,她將小碗擺開,趙福生不懷好意倒了滿滿一碗,向張傳世遞了過去:
“老張嚐嚐。”
“我、我這——唉,大人怎麼這麼客氣——咕咕——”
話沒說完,趙福生已經放下罐子,一手提碗,一手按住張傳世後腦勺,那一碗湯藥已經往他嘴裡倒了進去。
‘咕咚、咕咚。’
張傳世接連喝了幾大口,一股奇苦無比還兼夾雜着酸澀的可怕味道化爲一種極致的辛辣從舌尖傳進他心裡。
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靈魂打顫的噁心氣味直衝天靈蓋,激得他胃中翻涌。
張傳世情不自禁的流淚。
一時之間,他三魂七魄都好像離體了,忘了自己還在駕車,也忘了自己被厲鬼標記,只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蕩在半空,好半晌纔回緩過神。
“甜不甜?”
趙福生見藥湯灌得差不多了,這纔將空碗移開,問了張傳世一聲。
“苦!”
他身體本能的打了個擺子,乾嘔了一聲。
“怎麼會苦呢?”
孟婆愣了一愣,又道:
“我放了甘草的呀。”
她疑惑不解:
“因爲時間緊迫,來不及準備麥芽糖,但爲了調味,我放了甘草片,不應該只有苦啊。”
張傳世的靈魂悠悠歸位,他強忍下胸口的翻涌,道:
“可能還不夠甜——”
說完,深怕趙福生還讓他喝些,又道:
“算了、算了,反正我年紀大了也不愛甜,這留給小孩吃吧。”
蒯滿周表情警惕。
孟婆對張傳世的話將信將疑,將罐子重新抱了回來,以指沾了沾罐沿旁的藥汁。
她嚐了嚐,皺眉道:
“是糖加少了些——”說完,看向趙福生:
“大人——”
趙福生面無表情的將木塞蓋回壇口處,將那罈子堵緊,道:
“先不要吃了,等到了十里坡黃泉路,進了黎家坳安頓下來後再吃。”
說完,又怕孟婆還要讓人嘗,便將罈子遞交給蒯滿周:
“滿周,這是你的糖,你自己拿去。”
小孩乖乖伸手接住,抱進了懷裡。
孟婆還在喃喃自語:
“怎麼會是苦的呢,我放了甘草片,當年我熬的糖我女兒很喜歡吃的,莫非是多年不熬,手藝回潮了?”
“……”
其他人俱不敢接聲。
張傳世喝了一口不知名的湯藥,初時只覺得胃中翻涌,隔了片刻,又開始覺得渾身發冷,冷得直打顫。
他坐在趕車位上,抖得車子都跟着顫個不停。
須臾之後又開始熱,汗珠直跟着冒,明明是寒冬時節,他卻身體通紅,熱氣將汗水蒸發,整個人頭頂都像是在冒煙子。
這樣一冷熱交替兩輪後,張傳世終於忍不住了,膽顫心驚的問:
“孟婆,你這湯水裡頭到底加了什麼藥?我會不會死?”
“呵呵。”孟婆笑了一聲:
“小張,你還年輕,哪裡就會死?你放心,這湯里加的藥材都是我精挑細選,是老配方呢,我女兒當年從小吃到大的——”
她笑眯眯的:
“就算缺了幾味,也不至於死,就是苦苦嘴而已。”
“……”
話已至此,張傳世惹不起孟婆,只好苦着臉‘呸呸’往地上吐了幾口口水,祈禱自己不要出大問題。
……
而另一邊,趙福生等人出城之後,萬安縣的東城門處,卻來了三個風塵僕僕的行人。
這三人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上衣,下身穿褐色的褲子,綁了腿。
一張長長的汗巾裹着三人的下半張臉,僅露出鼻子之上的面容部分。
從身材看來,三人都是男性。
左右兩側的男人身材中等,各背了一個行囊,略微落後了中間的男人半步。
三人之中,這站在中間的男人是最高壯的,幾乎與旁邊的二人高出一個頭顱。
他肩膀寬闊,汗巾圍繞着他的下半張臉與頸脖。
露在外頭的雙眉很濃。
眉心中的雜毛相接,將兩側眉毛幾乎連成了一線,密密的眉毛長滿了眼皮。
他的眼睛像牛眼一般,眼珠一轉時,幾乎將那長滿了眉毛的眼皮頂起,哪怕是一言不發,也給人一種異常兇狠的感覺。
三人在即將入城時,卻被守城的士卒攔了下來。
中間的壯漢沒說話,跟在他兩側的隨行者卻一下愣住。
“你們是哪個村鎮過來的?”
幾個士兵圍了過來,將三人攔住。
爲首的伍長看了中間的壯漢一眼,問了一聲:
“有路引、戶籍沒有?”
大漢朝近幾十年鬼禍越發頻繁,朝廷的威信日漸敗落。
許多地方民不聊生,百姓攜家帶口的逃,路引、戶籍這樣的物件早就已經名存實亡了。但不少城鎮仍有兵卒攔路,無非就是守值的人想撈些好處。
那大漢沒說話,旁邊兩個隨行的人從兜裡摸出兩塊碎銀子,交到了探手出來的士卒手中。
“你——”
伍長旁邊的士兵一見此景,正要說話,卻見那爲首的高壯男人轉過了頭來,盯着幾人看。
幾個士兵被他一望,便如被兇猛的野獸盯住。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幾人全身,幾個士兵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爲首一人眼珠一轉,露出討好的笑意,順手又將剛到手的兩粒瓜子大小的碎銀重新放回這人手中:
“和爺們開個玩笑,就是隨口一問罷了,你們進城就是了。”
他不敢接這錢。
那遞錢出去的漢子也不說話,見他不要錢,便將兩枚銀粒子重新收起,點了點頭。
大漢一言不發,領着二人轉身就走。
“魁哥,這三孫子不對頭。”
等這三人一入城,先前還陪着笑意的兵卒臉上笑意一收,看着三人的方向,皺了皺眉頭。
守值的伍長也神情凝重,聞言點了點頭:
“我看這三人不像是萬安縣本地人。”
萬安縣的情況特殊。
這一年來,出縣的人不少,但入縣的外鄉人幾乎是絕了影蹤。
直到近幾個月以來,趙福生大量招攬人手、重建縣城,不少附近村鎮的人得到了消息入縣,才使得縣裡人逐漸多了。
最初三人進城時,當值的伍長還以爲是附近鄉鎮來的人想找活路。
如今的萬安縣戶籍還沒有重建,路引等可以證明身份牌的東西也沒製作,他最初見那三人只是想隨口問一句便放人了。
哪知話音剛落,對方便直接掏出了兩粒銀瓜子。
這可是很大一筆數目了。
若是隻給兩枚錢還好說,在這個世道,能動輒拿出兩粒銀子的人可非同一般,當值的伍長當即就判斷這三人並非本地人,且說不定大有來頭——本地拿得出錢來富戶屈指可數,幾乎都留在萬安縣城內,只要稍有眼力見的都混了個眼熟。
其餘人都兜比臉乾淨,窮酸味兒隔八丈遠都能聞到了。
“外鄉來客,又還有錢——”那被稱爲‘魁哥’的伍長皺起了眉頭,望着三人離去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來我們這縣城幹什麼?”
“龐大人交待過,說鎮魔司有令,若發現不對頭的人入城,得上報呢。”一旁的士兵小聲的道。
魁哥就道:
“你們兩個找人去報信,分別知會鎮魔司與縣府。”
“要不要找人跟着?”另一個士兵小聲的問。
魁哥猶豫半晌,想起先前那高壯男人野獸似的目光,心中犯怵,想了想最終仍是搖頭:
“不行,摸不清底,有點危險了。”
……
守城的三人商議完後兵分兩路,各自入城。
而另一邊,那三人入城之後沿着街道亂走。
此時已經晌午後,沿街的巷道人並不多,那先前摸銀子的男人將蒙臉的汗巾往下扯了扯,說道:
“哥,我們直接去鎮魔司嗎?”
說完,他轉頭看向了中間的高壯男人。
那蒙臉大漢沒說話,呼吸極重。
另一側的漢子似是知道他心中想法,搖了搖頭:
“不,先打聽打聽縣裡鎮魔司的情況再說。”
最先說話的男人聞言應了一聲。
三人走了半晌,找到一間路旁的茶攤坐下了。
守攤的是個矮瘦的老頭兒,靠着火爐打盹,一旁爐子裡透出紅光,上頭擱了一個長嘴壺。
熱氣蒸騰而上,壺裡的水‘咕嚕、咕嚕’的響。
幾人坐定後,其中一個男人重重一拍桌。
‘砰’的重響聲裡,打盹的老頭兒瞬間被驚醒,一見人客上門,頓時眼睛就亮了:
“有客人上門了。”
“倒三碗熱茶,有沒有吃的?”其中一人喊了一聲。
“有、有、有。”老頭兒連應了幾聲,將爐子封門打開,撿起一旁的扇子搖了幾下,那火熱便起來了。
爐內熱水開始沸騰,老頭兒忙得不亦樂乎。
趁着這功夫,三人這才說道:
“哥,你覺得鄭河上報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說話時興許嫌那汗巾捂嘴不便,索性將巾子扯了下來,圍住頸脖。
此人十六、七歲的年紀,一雙眼睛狹長,單眼皮、高鼻樑,長相還頗爲秀氣。
他話音一落,最高的壯漢沒有說話,另一人也跟着將汗巾拉下來了。
這人長得就要普通一些了。
他年歲又要比最先說話的少年長些,約三十出頭,國字臉,下巴沿及下頜處留了半寸長的短鬚,嘴脣肥厚。
“應該不會作假的。”他看了仍蒙着臉的壯漢一眼,開口道:
“鄭河上報郡府的卷宗裡提到過,萬安縣有了新任令司,且有辦法擺脫魂命冊的束縛。寶知縣鬼禍時,就是這位萬安縣姓趙的新任令司替他解決的。”
說話時,他扭頭往不遠處的火爐看了一眼。
茶攤的老頭兒正忙着生火燒水,泡茶煮食,忙得不亦樂乎。
再加上火焰聲大,沒有留意幾人說話。
但這絡腮鬍轉頭看去時,老頭兒似是有所察覺,轉過了頭來衝三人咧嘴一笑。
絡腮鬍回他一笑,但轉頭看向自家兄弟時,卻又皺了下眉頭。
“我感覺是假的。”那青年說道:
“鄭河的奏報裡,提及這位萬安縣的馭鬼人,是姓——姓趙吧?”
他看向大漢,大漢沒說話,國字臉絡腮鬍點了點頭:
“趙福生。”
“這個人就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平白頂替了鎮魔司的令司,都沒經過鎮魔司的允許,就走馬上任了。”青年笑了一聲:
“鄭河在上傳郡府的卷宗裡盡替她吹牛,說她神通不凡,不受魂命冊束縛離開所屬封任地,又替他處理了前所未有的雙鬼案,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
他道:
“我看鄭河這老小子恐怕是即將厲鬼復甦,知道自己要死了,就隨口亂說。”
“有些能說,有些不能說。”那國字臉絡腮鬍聽了這話,遲疑了片刻,搖了搖頭:
“鄭河臨近厲鬼復甦不假,他人雖然失控,但沒到瘋癲的地步,否則州府的丁大同早派人去寶知縣了。”
他又看了一眼中間的大漢:
“據我所知,丁大同是預計年底纔派人‘接替’鄭河。”他分析道:
“丁大同這人其他不說,但看‘鬼’卻很準,他既然決定年底派人接收寶知縣,也就說明年底之前,鄭河是能穩住的。”
平穩時期的鄭河可能會處於厲鬼復甦的恐懼煎熬中,但他不可能完全失智,更不可能失智之後胡說八道。
寶知縣鬼案後,鄭河向郡府遞交了一份關於寶知鬼禍的卷宗,裡面提到了雙鬼案,令得郡府的鎮魔司轟動了。
雙鬼案裡,鄭河提及了萬安縣的不知名令司趙福生。
在此之前,大漢朝從來沒聽過雙鬼相伴復甦,一同行動。
這簡直是打破了鎮魔司幾百年的認知,令上下感到惶恐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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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隨着雙鬼復甦案同時出現的,則是‘趙福生’的名字,鎮魔司當時翻遍了名冊目錄,都沒有找到此人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