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河打了個寒顫,意識到這樁事情裡有鬼。
雖說他自己馭鬼在身,深知厲鬼沒有理智,沒有回憶,只靠本能,但此時他想到趙福生過往,再看看如今的趙福生,心中生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莫非眼前的趙福生其實是哪裡的厲鬼轉世投胎?
但這個念頭一生起,鄭河就搖了搖頭。
厲鬼的力量與人類本身就已經不平等,鬼物沒有理智、智慧,本身就是天地對它們的制約,也是人類唯一生機的仰仗。
如果鬼物真有思想、記憶,再加上嗜血殺戮的本能,這世間哪有人類生存的餘地?
不可能!不可能!
雖說他不知道趙福生的異變原因是什麼,也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出身鄉下的女孩會叫出紅泉戲班十年前的臺柱子名字,但他相信其中必定有鬼!
再聯想當時在甲板上自己提起賽百靈失蹤的情況時,趙福生詭異的神情,鄭河越發篤定,她之所以知道柳紅紅的存在,說不定是因爲這柳春泉涉及了一樁鬼案。
“……”
如今的鄭河只想平安養老,安渡晚年,可不想再捲進麻煩事裡。
因此他一見趙福生喚柳春泉出去,而柳春泉又轉頭看自己——
鄭河心中詛咒連連,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
“你們先去談着,我去看看廚房,看河鮮準備好了沒有。”
說完,他調頭想走。
只是就在這時,趙福生的聲音響起:
“慢着。”
鄭河意識到不妙,但仍晚溜了一步。
趙福生的話語此時像是魔音,傳入他的耳朵裡:
“這個事情鄭河也是知情人,你也一起來。”
“什、什麼知情人?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大人冤枉啊——”
鄭河連忙大聲喊冤,趙福生看了他一眼,他的慘叫聲頓時停止。
他夯垂着腦袋灰溜溜的跟在趙福生身後,柳春泉張大了嘴,露出一副駭然的神情。
紅泉戲班在寶知縣已經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鄭河已經點了他們唱了幾回大戲,他自然知道鄭河在寶知縣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位寶知縣鎮魔司的令司在當地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可不是什麼好脾性的。
但趙福生能拿捏他,可見這位趙大人更是非同一般。
柳春泉慣會察言觀色,當即打定主意對趙福生要更加小心討好。
兩人跟在趙福生身後,三人出了船艙,到了甲板處,尋了無人的船弦邊,確認四周無人敢過來之後,趙福生才問:
“你說說你女兒十年前失蹤的事。”
“十年前?”
柳春泉跟着兩人出來時,心裡一直忐忑不安,還在揣測趙福生召喚他的緣由。
但冷不妨聽到趙福生提起十年前的舊事,他倏地擡起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接着開始咬牙切齒:
“紅紅?”
提起這個失蹤的女兒,柳春泉的表情略有些扭曲,他似是有些怨恨,又夾雜着一絲傷心。
只是時間久遠,這絲傷心被壓下,化爲憤怒的神情:
“大人怎麼突然提起這個孽障。”他連忙討好的笑:
“她早就跟人跑了,我只當沒有這個女兒——”
“大人問你話,你只管說就是,東拉西扯幹什麼?”
鄭河拳頭一握,想要打人。
他有預感,趙福生談論的肯定是一樁鬼案。
這會兒他已經萬分後悔自己爲什麼要留這個戲班子,留了也就算了,怎麼偏偏讓戲班子來侍候趙福生。
“是是是。”
柳春泉被他一罵,連忙老實。
他收斂了心裡的念頭,想了想,說道:
“這個女兒是我的獨女——”
雖說面前兩個都是柳春泉惹不起的大人物,但回憶過往,他的情緒仍然很難完全平靜:
“我,我原本是貧苦人家出生,那一年家裡遭了災荒,爹孃將我八個銅板賣給了過路的戲班子。”
這點錢對一家人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主要是父母想要給他找個去處,讓他往後有飯吃、有衣穿,能活得下去。
柳春泉提心吊膽的說了兩句,又怕趙福生嫌自己囉嗦,連忙解釋:
“我是想說紅紅——”
“沒事,你慢慢說。”趙福生安撫他:
“你就從你小時說起,反正河鮮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烹煮完成。”
她懷疑鬼馬車與柳春泉早前就有交集,否則爲什麼這個戲班會被標記?
柳春泉願意從頭開始說起,那再好不過。
面對鬼案,趙福生耐心十足,並沒有喝斥他的意思。
她的態度好得離譜。
柳春泉愣了好一下,沒有被罵還有些不太習慣的樣子。
想到這裡,他轉頭看了一眼鄭河,卻見這位寶知縣的令司惡狠狠的瞪他,那表情彷彿要吃人。
——這下舒服了。
柳春泉長長的鬆了口氣。
“我在戲班長大,學唱、打,當時的班主任柳,有個獨生女,跟我年紀相仿——”
時間一長,兩人眉來眼去便看對了眼。
那時的柳班主年紀大了,因爲沒有兒子,確實也考慮給女兒找個贅婿。
柳春泉自小被賣入戲班,一入戲班子就改了名,人知根知底,長得不錯,且戲班子就是他的家,若是女兒和他成婚,將來戲班子交到他的手上,也能延續。
“我倆成婚後,也生了紅紅一個獨女。”
對這個女兒,柳春泉可看護得很緊。
“把她當大家閨秀似的養,平日戲班的髒污半點兒不沾她身上。”
他提起女兒,眼眶逐漸溼了:
“我們擔憂戲班子護不住她,平日唱戲從不進大戶人家,就走鄉竄戶,賺些細碎的錢。”
“可她越長大,就表現出非凡的天份。”
無論嗓音、身段,俱都無可挑剔,“漸漸的便成了名,許多大戶人家點名要我們戲班子過去唱戲。”
隨着女兒的出名,整個戲班子的名氣、收入都水漲船高。
柳春泉心中既慌且喜。
喜的是銀子賺得多,戲班子富庶了,人人都能吃得上飽飯,練習時也更加積極,對他更忠心。
而慌的則是女兒名聲一響,越是出入大富人家,極有可能會遇上豪強,到時說不定會被佔了去。
“哪知沒有等到我女兒被搶,卻不知是被哪個天殺的潑皮浪蕩子勾搭了,有一天夜裡,連夜趕了輛馬車來將她接走了。”
柳春泉說到這裡,跺了兩下腳,抹了把淚:
“我的女兒啊!”
“定是跟人私奔了。”他恨恨的道:
“從那以後,我家那口子以淚洗面,我們這些年一直走南闖北,還在打聽她的下落,每到一處都要問,可惜都沒有消息。”
“早幾年前,我媳婦熬不住了,撒手而去。”
他說到傷心處,有些哽咽:
“死了也好,她生前哭瞎了眼睛,看東西都看不清了,她以前一雙眼睛長得好,可水靈了,我們戲班,她以前就是臺柱子——”
柳春泉想起亡妻,聲音小了下去。趙福生感受到他身上真實的傷心之情,不由意外的看了這個班主一眼。
她與這班主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印象是此人油滑。
能在鄭河這樣一馭鬼者手下混日子,可見這個人是有些能耐的。
但沒想到這樣一個油滑的人,竟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
“大人——”
柳春泉前一刻還在憂傷,後一刻一抹臉,露出一絲討好的笑容:
“不瞞大人,我前些年還找過,實在找不到,最近幾年才逐漸死心。”
“希望她過得好吧——”他淡淡的道。
恐怕她很難過得好。
趙福生想起馬車上的名冊,心中暗道。
“大人怎麼會突然提起我這逆女的名字?”
柳春泉沉默半晌,最終仍忍耐不住內心的情緒,問了一聲。
他說這話時,心中夾雜着一絲若隱似無的期待。
趙福生這樣一個大人物突然提起他的女兒,說不定是得知了柳紅紅的下落。
女兒跟人‘私奔’,他初時暴怒、恐慌,後來是難過,繼而傷心。
妻子死後這種情緒則化爲埋怨,他恨這個不懂事的女兒。
但無愛則無恨。
在怨恨之下,他又隱藏不了對女兒的擔憂。
哪怕如今紅泉戲班逐漸打響了名氣,他也過上了遠比當年更好的生活,但越是收入豐厚,他則越感覺孤獨無比。
尤其是隨着他年紀增漲,他越發感到壓抑不住的思念。
爲了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情緒,他對這些事避口不提,戲班子有人說起柳紅紅的名字時,他也憤怒喝斥,時間一長,‘柳紅紅’在紅泉戲班便是個禁忌。
趙福生沒有回答柳春泉的話,而是再問他:
“五年前,柳紅菇失蹤呢?”
柳春泉有些失望,但仍是恭敬答道:
“紅菇也是個養不熟的,她恐怕也逃啦。”
他搖了搖頭,但眼角餘光見趙福生皺起了眉,似是對他的答案不大滿意,連忙強打精神道:
“那一天我們在五里州的城中爲一個員外郎唱戲,當天唱得好,員外郎也很滿意,事後送來了一百兩銀子,讓紅菇去他院中坐坐——”
他咬牙切齒:
“這死丫頭真的收了錢,跟人去了。”
“去也就算了,後面再也沒回來,除了那一百錢,便再也沒多給!”說起這樁事,柳春泉也覺得憋屈。
戲班子要養個臺柱子出來可不容易,期間花費的心血不少,要請大家教導,花在百靈身上的錢都不止一百兩了,結果人就這麼沒了。
但對方在五里州家大業大,可惹不起,柳春泉吃了這個悶虧:
“自那以後,戲班唱戲都要避開五里州,可不敢過去。”
趙福生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兩個人都是被接走的。”
她這會兒有些遺憾自己沒有拿着鬼臂多翻幾頁鬼冊,不知從鬼冊上能不能找出柳紅菇的名字。
可惜鬼臂太不中用,一碰鬼冊竟然骨頭碎裂……
鬼臂對她作用不小,看樣子這一趟回了萬安縣後,要儘早將鬼臂拼湊回要飯鬼的身體上。
她定了定神,又看向柳春泉:
“我看你年紀不小了。”
“今年四十有七——”柳春泉連忙回道。
“四十七?”趙福生又皺了下眉頭:
“年紀對不上。”
這話什麼意思?
鄭河與柳春泉兩人疑惑不解,相互對望了一眼。
“你聽過五六十年前,帝京的鬼案嗎?”趙福生問。
啊!鄭河的眼裡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絕望神情。
他就知道趙福生不會平白無故問起‘柳紅紅’的存在,定是涉及到了鬼案。
鄭河實在不明白:好好活着不好嗎?
這位萬安縣的令司怎麼一天天的淨搞事?
“五六十年前?帝京的鬼案?”
柳春泉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又下意識的轉頭往鄭河看。
趙福生看起來溫和好說話,但她講的話柳春泉聽不懂,反倒是這位喜怒無常的鄭副令更好相處——畢竟相處時間久了後,柳春泉摸透他脾氣,順着他討好總不會出差錯的。
“不瞞大人說,那會兒我還沒出生呢,我、我是常州人,是哪個村的倒不記得,五歲才被賣進戲班——”
他深怕自己的回答讓趙福生不滿意,膽顫心驚的道:
“我、我沒有聽過帝京的鬼案。”
“鄭河呢?”
出乎意料之外的,趙福生並沒有發怒,而是轉頭看向鄭河。
鄭河被她一看,頭皮發麻。
他先是想本能搖頭,但腦袋還沒有擺動,便見到了趙福生警告的眼神。
她對自己可不像對柳春泉那麼客氣,如果他在鬼案一事上胡說八道,趙福生可能會收拾他。
鄭河心中一凜。
“帝京可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相對於權貴來說,帝京是天下對鬼禍防護最好的地方,畢竟是天下腳下,一般是不會出鬼案的。
但是五六十年前……
鄭河慢慢的想起了一樁至今懸而未決的鬼案,臉色逐漸變白。
“大人是指,當年的砍頭鬼案?”
趙福生臉上露出讚許的表情:
“鄭副令果然不愧是經驗豐富的令司,果然好記性。”
“……”
鄭河其實不想想起這些過往,完全是被逼迫的。
他被趙福生一誇,不止沒有半點開心,反倒還有些惱火。
他連忙將這絲怒火壓了下去。
“這、這跟柳紅紅失蹤案有什麼關係?”
“有一點關係的。”趙福生問了半天,此時的話終於點入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