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反應在其他人看來有些反常,但趙福生知道她心結難解,也明白她猶豫的緣故。
“我……”她尋思了片刻,一面搖頭,一面正要張嘴拒絕,趙福生卻看着她笑道:
“你先不忙拒絕我的邀請,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孟婆卻有些急道:
“大人,我的情況你也清楚,我只是普通老婆子,除了煮湯做飯,再沒其他本事,又怎麼敢進鎮魔司呢?”
鎮魔司威名赫赫,且辦的是鬼案,尋常人沒點能耐,怎麼輕易進得了這樣的衙門?
她搖頭道:
“我知道大人當日記掛那一碗湯,後來對我很照顧,但不瞞大人說,我之所以留在要飯衚衕,是爲了我的女兒藝殊。”
但趙福生是一縣之主,她要吃什麼沒有?就是喜歡自己煮的湯羹,也多的是人爲她跑腿。
“講了這麼半天,你恐怕還不知道我爲什麼會讓範必死將你召來鎮魔司的緣故吧?”
但是趙福生的聲音卻清晰無比的鑽入她的耳裡。
孟婆說到這裡,突然長嘆了口氣:
江湖術士的話自然可聽可不聽。
“這一件事情,要從封門村說起。”
趙福生不會平白無故召她來這裡。
年幼的沈藝殊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往她探來:
“娘,救我——”
……
孟婆沒有意識到這兩人的心理變化,她還在自言自語的開解自己:
“我追尋了這麼久,能得到一個結果也是好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麼要緊的——”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做飯煮湯。
不知是不是巧合太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判斷。
“大人是有了我家藝殊的消息嗎?”
趙福生溫和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十分在意,誰又想要這樣瘋瘋癲癲的很不體面呢?”
這是天生的大凶厲鬼!
趙福生後背發寒,臉頰肌肉微微抽搐。
孟婆渾身一震。
“唉!”
她搖頭:
“我年輕時,總覺得憑我這雙腿,能走遍大漢天下。”她不怕路途險阻,不怕匪盜禍患,經歷過危險,卻總要敗給時間與現實。
“算算時間,我藝殊失蹤那年已經十七了,如今已經四十三年過去,她就是活着,也是六十的人了,這個時代,活到這個年紀,可算高壽嘍——”
鬼物之間等階分明,彼此剋制,會形成一種怪異的平衡。
唯有孟婆被大鬼標記,且還沒有觸發索命的特殊條件,她才能僥倖活着。
趙福生見她神情悵然,這才道:
這種煞氣能避開鬼車,有兩種緣由:
她哭得紅腫的雙眼一亮,腳步邁上前,激動之下伸手想去抓趙福生的雙手:
“我也不是強迫你改變主意,我提出這個建議,是有緣由的。”她想了想,說道:
她伸出的雙手如觸電般縮了回去,臉上露出瑟縮的神情。
不過這樣一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這個歲數,死了也正常,我也沒什麼想不開的。”
想到這裡,孟婆的表情微微一變。
趙福生忍下心中紛亂的情緒,點了點頭:
“我就長話短說。”
孟婆的眼前一陣陣眩暈。
她早意識到孟婆有怪異。
她看到蒯滿周盯着自己在看,小丫頭的目光平靜得近乎有些冷漠,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淵,要將她的意識吸了進去。
復甦的厲鬼出現的時間、性別、年紀,都與孟婆的女兒沈藝殊相符合。
而她是人非鬼,她的煞氣自然不是來自孟婆自身,而應該是與厲鬼相關的衍生物,亦或是某種厲鬼的標記——類似於一命書,以及駕馭鬼車的厲鬼手中的鬼書。
“可不是這樣的,我的女兒從小就聽話乖巧,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又怎麼會成爲禍害,隨意殺人?”
43年前對於孟婆來說註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她的女兒恰在這一年失蹤,從此她平靜的生活一去不復返,窮盡一生之力,都在追尋女兒的下落。
“娘——”
孟婆說到這裡,抹了把眼淚,語氣逐漸加重:
說到這裡,她眼中逐漸浮現出淚光,又看向蒯滿周:
趙福生重複了兩次,孟婆聽到這話,哭聲一止,忍不住道:
孟婆既是心焦難耐,卻又強忍着,一雙手指將裙襬抓得皺成一團,卻並沒有出聲打斷她的話。
“娘——”
“是有一些消息,但是不是你的女兒我不清楚,而且也未必是好的消息,你要聽嗎?”
趙福生沒有否認。
廂房內,孟婆輕輕的抽泣,趙福生與蒯滿周兩人相互依靠,安靜的看着她,等她回覆情緒的平靜。
“關心則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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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福生在聽她哭訴的同時,心念疾轉——事實上她此時懷疑孟婆的女兒與四十三年前封門村的紅鞋鬼案有瓜葛。
她的這句話說中了孟婆的內心,孟婆掩面而泣。
鬼車沒有邀請孟婆的緣故,極有可能是感應到了她身上的煞氣存在。
下一刻,年幼的沈藝殊面容變幻,她的身段疾速長高,容貌從稚嫩變得秀美。
她的這個態度驗證了孟婆的猜測,孟婆哪裡還平靜得下來。
但她忍住了這一刻的驚悚,唯有緊緊靠在她身側的蒯滿周感應到了她此時細微的變化。
尤其是蒯滿周提到過孟婆身上有大凶之氣,令她感到有些忌憚,這便證明孟婆必定與厲鬼之間有某種羈絆、牽扯。
孟婆心中一動。
她大略提了一下封門村匪患,從自己準備收拾匪患,卻因爲其中出了個意外,接着有人提起封門村此前發生過鬼案一事。
她看向趙福生的眼睛。
趙福生並不催促她,她哭了一陣,自己又收聲,抹了把臉說道:
雙膝緊閉後,她將一雙粗糙的手放在了膝頭上,認真的看向趙福生:
這種標記使得孟婆身上出現了令蒯滿周感到不安的特殊‘血光之氣’,也是她能避開其餘厲鬼標記的保命法門(要飯衚衕鬼案、鬼車案她都沒被波及)。
趙福生說道。
“大人,你請說吧。”
而孟婆是如何被厲鬼標記卻又避開了殺人法則,至今沒索命的原因趙福生也並不清楚。
她平靜下來後,似是對自己先前的舉動感到不安,扯了扯衣裳的邊角,說道:
“大人,真是讓大人見笑了——”
趙福生的腦海裡瞬間想到了劉化成。
良久後,孟婆似是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驚惶不安的拉扯圍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換句話說,孟婆是個被至少是一個災級,甚至災級之上的恐怖大鬼標記的人物。
她適時的停了片刻,留給孟婆消化的時機。
與鬼相伴的劉化成足足活到百歲才死,死後隨即厲鬼復甦——也就是說,孟婆將來死後厲鬼復甦的機率也很大。
“……我盤問過封門村一個……”
雖說之前鬼車途經城南夫子廟時,孟婆看到了鬼車的存在,卻沒有被鬼車所邀請,但隨着趙福生辦的鬼案增加,對厲鬼的瞭解越深,她就意識到其中問題很大了。
說完,她擡起了頭,理了理頭髮與衣襟,末了拉了椅子坐下去。
“天煞之人、無盡殺孽——”
其一是,煞氣的存在使得鬼車沒有感應到孟婆的存在,這種情況與紙人張所制的鬼燈有異曲同功的妙用。
“大人真是好,照理說我不該拂逆了大人的美意,可我留在要飯衚衕,不是爲了——”
——與鬼相關,這種羈絆可非好事。
例如要飯鬼與先予後取的厲鬼之間法則相剋,品階相制約,以及劉化成與無頭鬼之間的彼此相制,接連陷入沉睡狀態。
孟婆有些緊繃的表情逐漸就放鬆下來了,她的眼神卸去防備,變得有些溫柔,看着面前這一大一小相互依靠的兩人,嘴角不自覺的翹起:
“我女兒失蹤時,也是與大人差不多的年紀,興許要小一些——”
她此時提到江湖術士的話,孟婆是說者無心,趙福生卻是聽者有意。
她大聲的尖叫,孟婆驚駭應了一聲:
“噯!”
“請大人告知我,我下半生做牛做馬,也要回報大人的恩情——”
孟婆強忍顫慄,勉強道。
“我也堅持不了幾年了,找不動了、找不動了——”
“大、大人,請、請接着說——”
“我藝殊出生當天本來是喜事,他一來就說這些觸黴頭的話,最後又說要替沈家解開這怨結,坑了沈家很大一筆錢才走。”
她年紀大,一生經歷複雜,標記她的大鬼趙福生全無頭緒。
“江湖術士的鬼話罷了,我看他就是想騙錢的!”說完,她咬緊了牙齦:
從外表看來,孟婆的年紀最多六十七,但算上她女兒的歲數,她至少已經在將近八十高齡!
她常年勞作,風吹雨淋,可非養尊處優的女子,之所以熬到如今不顯老,恐怕是因爲厲鬼的原因。
劉化成死後沒有殺人,便能達到與無頭鬼相互剋制的品階。
“娘!!!”
猶豫、痛苦在她眼裡掙扎着,許久後,她苦笑了一聲,表情變得痛苦,卻又有絲釋然:
“算啦,我找了幾十年,人也很老了,近兩年眼睛花了,腿腳也不靈便,有時搬擡桌子也挪不動——”
可與鬼產生糾葛後,她身上便擁有了與鬼相關的煞氣。
且萬安縣有了這位大人坐鎮後,變化是十分明顯的。近兩個月以來,縣裡逐漸有了人氣,壓抑的氣氛有改善。
潭水打着漩渦,恍惚間,她彷彿看到了女兒年幼時的臉。
這些事情以前孟婆倒沒說過。
“你別急。”
一股愴涼之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她努力挺直的脊背也瞬間彎折了下去,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氣神。
但如果涉及到鬼案,江湖術士的胡言亂語卻又恰好歪打正着。
趙福生說道:
“這樁鬼案中的厲鬼生前是女性,年紀不大,死前新婚——”
她說完,又反應過來自己像是在探聽趙福生的年歲,又慌忙擺手:
只是這並不意味着孟婆是安全的。
“我的女兒先天不足,出生時有人曾爲她觀面相,說她是天煞之人,將來會爲這人世造無盡殺孽,使許多人無辜枉死……”
說完,她第一次面露怒容,恨恨的道:
“什麼狗屁術士,就是妖言禍衆。因爲這讖言,我家公、家婆一直都不大喜歡我的女兒,她年幼時又病又瘦,見人就怕,也不說話。”
“大人問我爲什麼數次三番看這小丫頭,實在是因爲我的女兒像她這樣大時,也是這樣瘦弱,話不太多——”
而另一種情況,則有可能孟婆身上的煞氣壓制了鬼車。
一襲大紅嫁衣穿在她身上,她頭戴紅色珠冠,身穿喜服,足下露出一雙紅得像是被血泡過的繡鞋。
鬼車是災級以上的大鬼,孟婆身上的凶煞之氣竟然能與鬼車達成平衡,可想而知與她產生法則交互的厲鬼必定十分可怕。
小丫頭眯了眯眼睛,看孟婆的眼神變得警惕。
就在這時,孟婆的意識好像分裂成兩半。
“沒事。”趙福生微笑着搖頭。
一旦將她觸及鬼物殺人法則——也就是時機一至,孟婆可能會招惹來一個令災級鬼車都避諱的存在,到時纔是她的死期。
“經過細細查問,我也瞭解清楚了一些鬼案細節。”
她輕聲的啜泣:
孟婆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她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不由嘆了一聲:
“這些年我總是這樣,興許像孩子的爹所說的一樣,我女兒失蹤後,我疑神疑鬼,已經不大正常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半還留在鎮魔司中,聽趙福生說話,與蒯滿周面對面的坐;而另一半則是看到蒯滿周的眼睛真的變成了兩汪深潭。
孟婆說到這裡,趙福生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與趙福生相識的時間還不是很長,但幾次打交道,趙福生在她心中都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娘——”
“我明白。”趙福生笑了笑。
她來到鎮魔司後,看到這邊有不少雜役在忙碌,因爲人多的緣故,寶鼎巷外邊偶爾也有一些挑着小吃擔子的賣貨人。
且參考劉化成的案例,這種與鬼相伴的長壽者,死後厲鬼復甦彷彿與一般的鬼物不同。
“而這樁鬼案,是發生在43年前的。”
而兩人幾次閒聊,都提到了孟婆的女兒——莫非此時趙福生召自己前來鎮魔司,是因爲得知了她女兒的消息?
“大人!”
趙福生說到這裡,就見孟婆渾身一震。
趙福生話沒說完,就見孟婆神色恍惚,她的表情有些不對勁兒。
突然之間,她倏地站起,伸出手來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嘴裡大應了一聲:
“噯!”
這一聲應答下,異變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