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內一亮起來後,趙福生隨即打量四周。
這間破廟並不大,甚至不如廟前的空地寬綽,只有十來平方的樣子。
廟室正裡處以泥土搭建了一座簡單的神龕,直至趙福生齊胸高。
神龕之上供了一座泥胎。
泥胎通體漆黑,像是被煙熏火燎過,胎像呈盤坐狀,因時間久遠,且此地破得四處透風,無法完全的遮風擋雨的緣故,泥胎受了潮氣,許多地方已經剝落,露出內裡黃褐色的泥巴。
但令趙福生側目的,並非是這泥胎的色澤,而是這泥胎像只剩了個軀幹,腦袋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應該就是老張所說的神像了。”劉義真拴好了鬼馬,又將棺材背在了身上,走到趙福生身邊說了一句。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泥胎的腦袋沒了——”
她這話一說完,孟婆也接了句嘴:
“不知道與此次流土村的案子有沒有瓜葛。”
幾人的目光交匯,眼裡都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流土村鬼案中的厲鬼在夢中殺人,死者不知不覺間被人取去了頭顱,而十里坡內的這間野廟中的泥胎也恰巧失去了腦袋。
一切實在過於巧合。
雖說流土村與十里坡之間隔了幾十裡地的距離,但兩者之間也有一個牽絆——從流土村嫁到了十里坡內黎家坳的楊桂英。
“先歇息一晚,等到了天亮趕路,找到村莊,到時如果遇到了活人——”
趙福生說到這裡,頓了片刻,隨後才道:
“問一問就知道了。”
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其他幾人聽她這樣一說,便都點了點頭。
趙福生定了定神,轉頭看向張傳世:
“老張,你去看看外頭的井口,打些水進來備着。”她說道:
“這廟有些邪氣,今夜我們大家都一起守在廟內,輕易不要走動。”
衆人從鎮魔司出來時,帶了些裹腹的食物,但水卻帶得不多。
馬車損毀後,一路走來已經喝了一些。
此地正好有口井,可以打些水備着。
張傳世老臉一皺,露出痛苦爲難之色:
“大人,我、我去?”
“不然我去?”趙福生挑眉反問了他一聲。
張傳世一聽這話,喜滋滋的道:
“那再好不過——”
真是倒反天罡!
“哼哼。”趙福生冷笑了一聲:
“你是令司還是我是令司?”
“大人是、大人是——”張傳世點頭哈腰,隨即苦着臉:
“但我不敢。”他一雙眼睛裡精光閃爍:
“我害怕,大人也說了,這種害怕是我感知到有危險的緣故——”他正絞盡腦汁想將趙福生安排過來的任務推脫,接着看趙福生露出冷笑,心中不由一驚。
他是在趙福生手上吃過虧的,深知趙福生有的是力量和手段收拾自己。
這樣一想,張傳世頓時認慫。
“我去倒是能去,就是有些害怕,大人讓滿周陪我去。”
這廟確實是有些邪門。
張傳世這提議一說,趙福生倒沒有反駁,只是將牽着蒯滿周的手一鬆:
“去吧。”
蒯滿周眼裡露出鄙夷之色。
張傳世被小孩輕視了卻並不覺得丟人,而是取了裝水的容器跟在小丫頭身後,一大一小出了廟門。
不多時,外間的水井處傳來‘咕嚕嚕’的木軸轉動的聲響,繩子摩擦聲傳來,有什麼東西急速下沉。
約幾息的功夫,只聽‘砰’的一聲響,似是有東西觸底了。
張傳世大聲的喊:
“晦氣,是個枯井。”他罵罵咧咧的跟蒯滿周無功而返,回了廟中,見了趙福生就道:
“大人,那井已經枯乾了。”
他嘆了口氣:
“前年我來時,十里坡內明明還水草豐沛,這野廟我也蹲過一回,井裡明明有水,還很甘甜可口,哪知才兩年功夫,井竟然就枯竭了,真是怪哉!怪哉!”
趙福生聽到井裡無水,皺了皺眉頭:
“既然沒有水就算了,今晚湊合一晚上,明日進了村子再說。”
張傳世道:
“只好如此了。”
說完,他又去翻行囊:
“幸虧之前還帶了幾袋水,今夜是夠了。”說完,他動作一頓,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
“我想起來了,這神龕下還藏了一些瓦罐,可以生火煮些東西。”
他顛顛的往無頭的泥胎神像下小碎步跑去,在神龕的旁側趴了下去,腦袋往前鑽,雙手扒拉了半晌,‘哐哐鐺鐺’的撞擊聲裡,他竟然果真翻找出了幾個瓦罐。
“找到了。”
張傳世興奮的抱着罐子過來:
“大人,用這個煮些米粥喝。”
“好。”
趙福生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落到了張傳世懷裡抱着的瓦罐上,狀似不經意的說了一句:
“罐子挺乾淨的。”
張傳世‘嘿嘿’的笑:
“正好不用洗了。”
劉義真與孟婆倒是聽出了她言外之意。
二人目光落到張傳世懷裡抱的瓦罐上,孟婆就道:
“像是前不久纔有人用過。”話音一落,她撐起上半身探頭去看:
“才洗過,裡面還有水呢。”
張傳世聽她這樣一說,便將瓦罐倒了過來,果然有少許水流順着罐子邊沿流了出來,‘滴滴答答’倒到了地面上,迅速被黑紅的地底吸走。
“竟然真的有水——”
此地乾燥,連那極深的水井都乾枯了,這藏在神像下的瓦罐卻有水跡,真是怪極了。
張傳世有些怔神,就聽趙福生道: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
反正來都已經來了,如果十里坡內有鬼,他們早就已經闖入鬼的鬼域之中,逃是逃不脫的,只有正面相對。
更何況幾人之中除了劉義真、蒯滿周外,趙福生三人都被厲鬼標記。
“反正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也不怕咬,將飯煮上再說。”趙福生平靜的道。
其他人心中雖說隱約感到不安,但想想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法子可想,便都點了點頭。
接下來衆人四處尋找幾塊大小相近的石頭搭成簡易竈臺。
張傳世倒了水洗米下罐,劉義真從神龕下的一堆乾草中抱了一把柴過來點火。
張傳世再將廟角一些破舊的木頭找出當柴,一番折騰後,罐內的水很快沸騰,米湯逐漸濃稠。
孟婆將從鎮魔司內帶出來的鹹肉取了出來,她的手勁奇大,以手作刀,將這硬如石塊似的鹹肉撕成一縷一縷的扔進鍋中。
隨着熱氣騰騰昇起,香氣隨即也在破廟內彌散開來。
篝火一起,食物的香氣一散,衆人緊繃的神經暫時鬆懈了些許。
張傳世蹲在篝火前,試圖以火炙烤雙手,感知火的溫度。
可惜他喝下孟婆湯後身體已經‘死’了,此時就是火焰舔舐到他掌心,他也一點兒不覺得疼痛。
罐內的肉粥‘咕嚕嚕’的沸騰,劉義真靠着棺材而坐,突然打破了沉默:
“福生,你好像沒困了。”他的話令得衆人吃了一驚。
趙福生、孟婆、張傳世三人都被厲鬼標記,在鎮魔司的時候被拉入鬼夢之中。
三人從夢中險裡逃生,暫時得以存活,但並不意味着危機解除。
從萬安縣出來一路行至十里坡,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天都黑了,但趙福生卻再沒有困過。
孟婆不知從何處拿了一把長柄木湯勺,攪動着鍋裡,防止沾鍋,聽劉義真說完,便接話道:
“我也沒困。”
趙福生這會兒才道:
“其實馬車出事那陣困過。”但熬過那一陣睏意後,便再也沒有嗜睡的感覺。
張傳世此時是個死人,不知疲倦、疼痛,自然也不知睏乏。
他怔怔的望着火堆半晌,突然轉頭看向趙福生:
“大人,十里坡如今這個樣子——”
山林變郊土,荒野無人煙。
張傳世道:
“——也沒個人報案,走了一路,一個活人都沒遇到。”他說到這裡,臉頰的肌肉不自覺的跳了兩下,接着又道:
“大人,你說這十里坡還有活人嗎?”
其實鎮魔司的人都不是傻子。
十里坡擺明了有怪異,顯然釀出了可怕的鬼禍。
可是時至今日,偌大一個十里坡卻無人報案,顯然是出了大事了。
張傳世將趙福生與劉義真先前隱晦討論的問題挑破,孟婆本來撕着肉乾的手頓在半空,許久才幽幽的嘆息了一聲:
“唉——”
“我不清楚。”
趙福生搖了搖頭,語氣溫和的道:
“但我們出發前,我看了大範收集來的資料。”
十里坡內情況複雜,其治下不止是有村莊,山中還有好些個寨子。
根據幾十年前的人口戶籍查錄,整個十里坡內共計有七八千村民之多。
就算距離上一次查錄戶籍的時間久遠,幾十年的時間內人口數量有縮減,但至少仍有幾千之巨。
趙福生看向張傳世:
“你也來過這裡,應該清楚這裡的人口狀況。”
張傳世沉默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如果這裡真發生了鬼禍,且沒有活口,那麼這裡的鬼——”
剩餘的話趙福生沒有再說,其他人也明白她話中之意,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當初蒯良村鬼案時,莊四娘子僅只殺了蒯良村的幾百餘口,便已經晉階成了災級的大鬼。
如果十里坡整個被屠,殺瞭如此多人的厲鬼早成氣候。
若是仍盤衡此地,後果不堪設想。
‘咕嚕嚕!咕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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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心中沉甸甸的,被這個話題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唯有蒯滿週年紀最小,彷彿對自己當下的環境並不在意,仍乖巧的後背靠着趙福生的手,拿了兩根枯草編織着。
‘呼——’
就在這時,一道陰風再度從外刮入廟中。
鬼馬發出一聲嘶鳴,本來正玩着稻草的小孩倏地坐直了身體,望向廟外處。
張傳世也不知爲什麼,鬼使神差的轉頭看向廟門的方向。
他隱約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往廟的方向靠攏。
簡易竈膛內的火焰被風壓制,鍋內的沸騰聲也一下小了許多。
‘咚咚咚。’
幾聲急促的鼓點聲傳來,接着有人喊了一聲:
“好香、好香。”
荒山野嶺,山中孤廟。
本來廟內只有趙福生一行,大家談及沉重的話題正是沉默的時候,冷不妨突然響起的這道喊聲幾乎嚇得張傳世肝膽俱裂。
幾人的臉色立時就變了。
原本肢體鬆馳的劉義真肌肉緊繃,一下將按住了鬼棺,正欲將其背上。
接着就聽到那鼓點聲越來越密集,‘咚咚咚咚咚。’
聲音並不是很大,卻又急又快,趙福生幾人都沒反應過來是什麼,一旁雙手抓着稻草編了一條扭曲古怪的草繩的蒯滿周突然拉了一下趙福生的手,說道:
“撥浪鼓。”
“撥浪鼓?”趙福生愣了一下,腦海裡飛速閃現出撥浪鼓的模樣。
隨後廟裡衆人聽到外間傳來腳步聲,接着一個有些尖銳的女人聲遠遠的傳了過來:
“有光!有光!羅六,你看,乾爹廟有光。”
那婦人聽着聲音還算年輕,她說話時聲線略高,本來就有些刺耳,尤其是在這夜深人靜的荒野之中,便更加的響亮了。
“是真的有光,這下好了。”
先前那喊着‘好香’的男人再度出聲,接着兩道急促、凌亂的腳步聲響起,趙福生幾人坐在廟內,便見遠處有兩道人影從濃霧之中緩緩走來。
這兩人還未到,身影已經率先透過霧氣映入幾人視線之中。
“真是說不得。”
趙福生見此情景,眼中閃過一道暗芒,嘴裡輕聲的道:
“一說沒人,這不,馬上就來人了——”
張傳世見此情景,不止不覺得高興,反倒有些害怕:
“大人——”
只見那霧中兩人走了出來,隱約可看清是一高一矮兩道影子。
從先前對話的聲音,廟內的趙福生幾人能聽出是一對男女在說話,可此時隔着那若隱似無的霧氣,又似是覺得那對身影高矮不大對頭,其中一人十分怪異,身影既矮且寬,只到另一人的腰部。
趙福生聚精會神的盯着這兩人看,看着這兩人逐漸進入廟裡光亮照耀的範圍,待能勉強看清這二人外形時,便一下怔住。
只見那矮小的人面龐隱在霧中,看不清楚歲數。
趙福生從先前說話聲判斷,猜測這個矮的應該是個男人,一頭亂髮在頭頂扎髻,額頭繫了一圈發黃的汗巾,上面簪了朵詭異的紅花,花中似是探了兩根觸手似的東西,隨他走路一晃一蕩的。
此人身穿青色對襟短襖,襖子四處破洞,不知名的草絮從破洞口鑽了出來。
他下身的褲子也破,僅至腳踝上方,露出凍得已經變色的腳。
男人的肩膀上扛着一根扁擔,扁擔各拴了兩根麻繩,麻繩套了兩個長方形的黑色木箱子,看樣子頗沉,那男人走路時一晃一晃的。
他一手扶着套在扁擔上的繩索,一手拿了個撥浪鼓,鼓身刷了紅漆,左右兩端由寸許長細繩拴着的紅木粒隨他手指轉動間一搖一擺的撞擊着鼓面,發出急促如雨點般的‘咚咚咚’聲。
一個女人站在他身後,但二人看到廟內亮着火光的剎那,那女人下意識的側身躲到了男人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