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張傳世沒料到自己一掌之威如此厲害,剩餘的話一說完,見於維德一倒地後,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頓時眼珠震顫,提高音量喊了一聲:
“大人!”
這一聲喊話夾雜着顫音,是知道厲害了。
他忙不迭的退回了趙福生身後。
而師爺一見於維德倒地,頓時喊了一聲:
“死人啦!”
先前就被於維德的敲擊聲吵得心煩意亂的人羣一聽這話,也明白大事不妙,衆人轉過頭來,見倒地的於維德,便都下意識的跟着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張傳世不想自己一掌‘打死’了人,又慌又怕,悔得想伸手打自己嘴巴子:
“讓你出風頭!讓你出風頭!”
他真的怕於維德死了。
但又很陰暗的希望這老頭兒只是在碰瓷,想博取衆人關注而已。
於家在萬安縣有頭有臉,老頭兒孫滿堂,若是死在自己掌下,恐怕於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唯今之計,只要趙福生肯保他,於家便不在話下。
張傳世想通這一點,連忙雙腿一軟,‘咚’聲跪下:
“大人冤枉啊——”
“他、他是碰瓷我啊,於維德早就年邁老朽,走路都在抖,我、我今日看他印堂發黑,便算出他早不對頭,沒想到會故意來碰瓷我。”
張傳世大聲的哀嚎:
“我只是看他中邪,想幫他清醒啊!”
“我受了這麼重傷,就是打人又有多大力氣呢?何至於就將人打死了啊?不至於啊!不至於啊!”
他深恐自己說得慢了便要背上一口黑鍋,趁着趙福生還沒說話,便大聲的喊冤:
“我看這於維德不像死了,可能是裝的,大人讓我掐他人中,我不信將他掐不醒!”
這會兒張傳世學乖了。
他可不敢自己貿然動手,更希望借個趙福生由頭。
否則到時將於維德嘴脣子掙破,於家人還不得找他鬧事嗎?
有與於維德關係交好的鄉紳聽了張傳世這話衝他怒目而視。
但衆人在慌亂之餘,眼裡卻又露出一絲慶幸之色。
雖說有些不大厚道——但於維德在被張傳世打倒在地的剎那,那令人心煩意亂且又肝膽俱顫的敲擊聲瞬間就停止了。
衆人正暗自慶幸之際,突然人人的耳畔似是又傳來了若隱似無的敲擊聲。
‘鐺、鐺、鐺——’
這聲音一出,衆人頓時炸開了鍋!
‘譁!’
不止是龐知縣等人倒吸涼氣,就是趙福生在聽到敲擊聲響起的剎那,都覺得後背寒毛倒豎。
“誰?誰還在敲?”
龐知縣驚恐交加的發問。
此時人人心悸且驚悚,最高興的就屬張傳世了。
他倏地擡起頭,歡喜的問:
“是不是於維德醒了?”
很遺憾,於維德沒有醒。
他癱軟在地,柺杖落在離他身體尺來遠的地方,敲擊聲不是他的柺杖杵地傳來的。
可不是於維德,這敲擊聲又是從哪裡傳來的?
衆人正驚魂未定之際,突然有人喃喃喊了一聲:“天黑了——”
這聲音如同一個訊號,驚得好些人身體直髮抖。
“天黑了……”
“天黑了。”
近來天黑之後的萬安縣全城都聽到了鑿擊聲,兩夜之後,隨着大部分人家中陸續有人跟着莫名如失了神魂一般敲擊東西,衆人對這樣的‘鐺鐺’聲已經感到極度的害怕了。
從趙福生的馬車停在萬安縣鎮魔司大門前,再到衆人簇擁着她進入鎮魔司,坐下來說話不到兩刻鐘功夫,先前還天色尚早,頃刻間已經像是入了夜了。
外頭伸手不見五指。
今晚的黑暗來得又快又突然,外間範必死吆喝着讓人將燈籠點上,範無救大聲的喝斥:
“不要試圖偷大人的黃金,會剁了你們的手。”
“……”
明明是在如此緊張又詭異的氛圍中,範無救卻突然擔憂起趙福生的銀子。
這兩兄弟的對話與此時的氣氛十分不搭,卻奇異的解開了張傳世心中的隱憂。
這老頭兒大眼珠子裡的怪異之色飛快的一閃而過,他畏畏縮縮擡頭看了趙福生一眼,耳畔已經聽到外頭‘哐哐’的鑿擊聲。
那聲音初時若隱似無,久久才響一下,但頃刻之間已經被敲擊得很有節奏,且聲音越來越響了。
“大人!”
龐知縣深吸了一口氣,那種熟悉的、頭皮發麻的感覺伴隨着鑿擊聲又快又急再次出現了。
“就是、就是這聲音——”
“不要慌。”
趙福生擺了擺手:
“事情是要一件一件解決的。”
在大家六神無主,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黑夜、敲擊聲嚇得魂飛魄散之際,趙福生的鎮定與冷靜對於焦慮不安的衆人來說宛如洶涌海潮之中的一根定海神針。
先前還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的張傳世不需要趙福生喝斥,頓時收了哭聲。
“如今首要的,是先確認於維德有沒有死。”
趙福生沉聲道。
此次萬安縣的鬼案來得又快又離奇。
厲鬼沒有現身,悄無聲息間就令於維德中招倒地,實在是詭厲兇狠。
有了她發話,張傳世心中大定,連忙跪在地上挪行了數步,跪到於維德身邊了,把魂命冊往懷裡一揣,才伸手去探他脖子。
他做的是棺材生意,對鑑定人死多長時間有一定的經驗。
此時脖子溫熱,最重要的是脖頸上有一根動脈在‘突突’跳動。
張傳世一見此景,不由大喜:“大人,他沒有死!”
一旦確認人沒死,他頓時不怕了,將於維德上半身托起,以一隻手臂托住他後腦勺。
話音一落,張傳世伸出手指,用力往於維德的嘴脣上方掐了下去。
這老頭兒心黑手辣,出手不輕,那指甲又長,一掐便將老鄉紳的嘴脣掐出一個深深的壑痕,將他長指甲都淹沒了一截。
“啊——”
先前倒地恍若死去的於維德在昏昏沉沉間感覺到劇痛鑽心,接着慘叫一聲,眼睫顫了顫。
‘呼。’張傳世大鬆了口氣,接着興奮的道:
“大人,我就知道他是裝的。”‘鐺——鐺——’
敲擊聲不絕於耳,仍響在衆人耳中。
大家初時聽到於維德沒死,且被張傳世一指甲掐醒時,俱都鬆了口氣。
但隨着這‘鐺鐺’的鑿擊聲再度響起,大家心中的弦瞬間再被收緊。
張傳世初時沒以爲意,但再聽‘鐺、鐺’的兩聲鑿擊時,他突然身體一抖,發出一聲怪叫,像送瘟神般將老鄉紳用力推摜往地。
‘咚’聲重響中,於維德被推了出去。
不僅如此,張傳世更是伸腿‘呯呯’連踹了兩腳,末了鬼哭狼嚎一般連滾帶爬的躲到趙福生身側,大喊:
“大人救命!”
趙福生瞳孔一縮,知道張傳世必定是發現了什麼問題。
他近距離接觸過於維德,初時他還沒有吱聲,直到鑿擊聲響起後,才一副見鬼的樣子。
趙福生還來不及問話,突然外間有一點火光似是飄移着往大廳方向而來。
‘鐺——’
‘鐺鐺——’
夜色越來越濃,那敲擊聲還越發密集,大廳內還有一個先前像是中了邪,此時昏迷不醒的老鄉紳。
而這一點火光一閃一閃的飄在半空,無疑是瞬間就擊潰了衆人心智,有人終於按捺不住,慘叫了一聲:
“有鬼啊!”
“鬼啊!”
這一聲聲的喊‘鬼’聲一出,便如最強大的瘟疫,恐懼在廳內傳遞、蔓延,衆人受恐懼影響,正要拔腿往外衝時,趙福生厲喝了一聲:
“都不要動,坐在原地!”
她在萬安縣辦的幾樁鬼案打下了強勁的基礎,令她威望一時無兩。
尤其是她先前與於維德的對話,言語之中替寶知縣的鄭副令辦完了鬼案,而引得寶知縣的衆人接連願意搬來萬安縣的舉動更是讓衆人對她既敬且畏。
此時趙福生一聲怒喝,衆人的慌亂一下被扼止。
先前慌得如無頭蒼蠅一般準備跟着師爺亂衝的龐知縣逐漸冷靜下來。
他一冷靜後,想起剛剛莫名的恐懼,既覺得怪異又覺得後怕不已。
作爲被朝廷放棄的萬安縣知縣,又經歷過鎮魔司失控的幾個月時間,同時還忍受了當時城南要飯衚衕的鬼案許久,龐知縣的心理素質應該算是大漢朝基層官員中一流的。
可不知爲什麼,先前一見於維德倒地,再聽鑿擊聲響起時,他迅速被擊潰心防,一心只想逃離。
“不要慌、不要亂,大人已經回來了,就在鎮魔司。”
一冷靜下來,龐知縣就知道怎麼做了。
如果說趙福生對於萬安縣的意義就是辦好鬼案,維護一方安定,那麼龐知縣給自己的定位就是侍候好她,堅定的掃去她後顧之憂,讓她儘量少爲鬼案之外的事而感到憂心。
“如今的萬安縣出又出不去,大家逃也是逃不了的,還有什麼地方比趙大人在的鎮魔司更安全的?”
這句話說得相當在理,被恐懼聲響衝昏了頭腦的衆人紛紛理智迴歸。
先前混亂的局面得到控制,趙福生讚揚似的看了龐知縣一眼。
她正欲說話,外間範必死的聲音響起:“屋裡怎麼這麼暗?”
火光一閃間,衆人便見範必死提着燈籠從黑暗之中走了進來。
張傳世開始還真擔憂鎮魔司鬧鬼,一見範必死出現,他緊繃的心絃一鬆,控制不住的罵道:
“你這個狗崽子,知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了?”
範必死冷冷看他一眼,見趙福生在,沒跟張傳世計較。
隨即他看到廳內衆人滿頭大汗,臉色慘白,而大廳正中,一個老頭兒倒地。
那老頭兒背對着他,身體蜷縮得似蝦米一般,一根柺杖摔在離他身體半丈遠的地方。
範必死眼尖,雖沒看到老頭兒的臉,卻認出了那根柺杖,吃驚的喊:
“於維德?”
他先前在外頭與範無救一道點黃金,順利召了雜役問這兩天萬安縣發生的事。
正說話間,天色突然大黑。
這種天黑的速度不正常,他連忙讓弟弟看緊卸貨的人,自己則進了廳內,卻沒想到不多時功夫,竟會出了事。
於維德竟像是死在了鎮魔司。
“他沒有死。”
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已經感應到了四周陰冷的厲鬼氣息。
趙福生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轉頭看了張傳世一眼:
“老張,你剛發現了什麼事,怎麼慌成這個樣子?”
天色驟黑,敲擊聲不絕於耳,於維德又古怪倒地,樁樁件件都在將人內心深處的恐懼不安放大到極致。
趙福生此時的鎮定自若便大大的安撫了衆人的心靈。
先前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張傳世聽到她說話,連忙擡起了頭:
“大、大人——”
這老頭兒平時嘴皮子利索,有事搶着說,喜歡與人爭相獻好,這會兒倒是連說話都有些口吃了。
但涉及鬼案,他知道趙福生脾氣性格,因此吞了兩口唾沫,定了定神,忍住心慌道:
“我聽到敲擊聲了。”
“……”
龐知縣一聽這話,不由翻了個白眼。
“廢話!”
如果此時不是趙福生還在大廳內,他起身就要指着張傳世的鼻子破口大罵了。
“大家都聽到了敲擊聲,這有什麼好稀奇的?”
張傳世先前大驚小怪,幾乎將人嚇得尿褲子了。
龐知縣忍了又忍,提醒自己:張傳世是鎮魔司的令使,是趙福生親自招攬的人,要給他兩分薄面。
這樣再三安撫自己後,他那口氣才順了下來,但仍是以張傳世先前說的話懟了他一句:
“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
“不是不是——”
張傳世一聽他這樣說,便知道龐知縣是誤解了,連忙擺手:
“我聽到於維德身上傳來的敲擊聲了!”
他急得想抓臉,但臉上傷口剛結疤,他又不敢去碰,怕痂一旦裂開,血又噴出來了。
“大人,我剛剛聽得一清二楚,敲擊聲是從於維德的胸口傳出來的!”
他話一說完,衆人俱都倒吸涼氣,接連往大廳四周後退了數步。
‘嘶!’
‘譁!’
先前還鬆了口氣的龐知縣心臟都似是停跳了兩拍,他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反應過來後,他駭然的起身,跌跌撞撞往後仰,幸虧一旁師爺機警,扶着他接連退後。
衆人想要奪門而出,目光驚恐的望着躺倒在地的於維德。
範必死也想要跑,但他看了坐在主位沒動的趙福生一眼,死死定住了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