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單純的賣兒賣女,常家那掛喪的燈籠上便不會繫上紅繩。
趙福生嘆了口氣,雖說已經猜到了結果,但她仍是問了一句:“三妮、四妮賣去了哪裡?”
常三嫂只是低頭哭。
常三嫂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
“賣進了縣裡吳老爺家裡。”
她話音一落,便見趙福生原本平靜的眼睛一亮,緊緊的盯住了她,那眼神竟顯得銳利,給了常四嫂一定的壓力。
常四嫂不由自主的‘蹬蹬’後退了兩步,下意識的問:
“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說完,她轉頭去看孟婆。
卻見先前看起來面色和善的孟婆也表情凝肅,以眼直勾勾的看她,直看得她後背發麻。
“你說什麼?!”孟婆盯着她。
常四嫂立即慌了:
“什、什麼?我說了什麼?”
趙福生緩了口氣,率先平靜下來:
“你剛提到,常家的三妮、四妮被賣進了金縣吳老爺家裡。”
“是、是的——”常四嫂不安的點頭,“我說錯話了嗎?”
陳母等人也面露不解。
她們並不知道紅鞋案始末。
雖說盧珠兒也算是變相死於紅鞋鬼禍,且在船上時她們也見識過沈藝殊現身,但關於四十多年前的紅鞋鬼案並不瞭解,自然也不知道黃崗村吳家人。
陳母幾人不說話,但趙福生與孟婆二人卻覺得事情因差陽錯又串連到了一起。
趙福生看了一眼孟婆,兩人目光交匯,許多事情不需要用語言溝通,二人便能明白對方的心思。
紅鞋鬼案疑似與沈藝殊相關——雖說一開始趙福生從殺人法則判斷兩者之間沒有關係,而將這兩樁案子判斷爲了兩樁獨立的鬼案。
可船上紙人張現世,紅鞋鬼案復甦後,沈藝殊也隨後現身,好像又打破了她最初的猜測——紅鞋鬼案與沈藝殊似是有關聯。
兩樁殺人法則截然不同的鬼案因差陽錯的交織在一起,中間興許有什麼共通之處,目前趙福生還無法完全將關係釐清。
但可以肯定的,要是追溯紅鞋鬼案的根源,那麼初始的記載就是封門村鬼案記事,辦案者是當時郡上調任來的馭鬼者謝景升。
而再從紅鞋案往內深查,則又疑似牽扯出黃崗村的吳老財強娶少女,最終致使新娘跳井而亡,隨後厲鬼復甦殺人。
也就是說,紅鞋鬼案的源頭與黃崗村吳老財息息相關。
在答應昌平郡丁大同徵召時,趙福生從當年封門村鬼案倖存者張老頭的口中探聽到了一個重要的線索:當年黃崗村的大戶吳老財一家,在事發之後舉家搬離了萬安縣黃崗村,遷往上陽郡金縣。
雖說近來發生了不少事,但事關紅鞋鬼案,趙福生並沒有遺忘自己前往金縣的目的之一——尋找當年搬往金縣的吳家人下落。
可誰知還沒等她到達金縣,竟會中途先到達金縣之下的五仙觀,且遇到觀中正在舉辦喪事,這些五仙觀的人又因差陽錯提到了金縣的一個姓吳的大戶。
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趙福生心生狐疑。
她原本以爲文興縣的鬼禍涉及的是另一樁案子,與先前的厲鬼法則毫不相干,可此時一旦巧合過多,趙福生便開始警惕了。
“你沒有說錯話。”
趙福生定了定神,說道:
“只是聽到金縣吳家,一時有些情急而已。”
說完,她見常四嫂還有些不安,便索性半真半假道:
“不瞞兩位,我也知道金縣一戶姓吳的人家,說起來我們之間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
“哦?”常四嫂半信半疑。
她初時不滿常五嫂的強勢安排,又見常三嫂一時情緒失控,激憤之下對着趙福生一行人說了太多話,這會冷靜下來已經開始隱隱感到後悔。
趙福生見她面露防備,索性道:
“不瞞兩位嫂子,我們雖說是從文興縣而來,但其實我們本來不是文興縣人,而是附近州郡的人。”她半真半假道:
“這一趟出行在外,是家鄉出了些事,想投奔親戚。我早前聽說我們祖上原本有一家親戚,十分富裕,早年靠走商發跡,他在金縣認識了一個貴人,後來便舉家搬來了金縣,我這親戚正是姓吳的,所以聽到你們提及金縣吳老爺時,才一時失態,猜想這位吳老爺是不是這位貴人。”
趙福生這樣一解釋,常四嫂臉上的警惕之色立即減緩了許多。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怪異。
當常四嫂曝露出太多隱秘時,便會感到不安,這時趙福生及時的說出自己的一部分秘密,這極大的安撫了常家兩個女人——彷彿彼此間達成了某種極有默契的特殊交易。
“聽說金縣的吳老爺一家確實原本是外地人——”常三嫂擦了下眼睛,說道:“我早前像是聽二叔提過一嘴。”
她的話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令得孟婆眼睛一亮:
“果真是外鄉人。”
常三嫂點頭:
“二叔當年年紀不大,才進杏林苑當學徒沒幾年時間,我那時也剛進常家門——”回憶起當初,常三嫂眼神幽遠,閃過幾分懷念之色。
才成婚時,她也是有過幸福日子的。
那時公爹還在世,婆婆雖說有些重男輕女,但對兒媳不差。
常家那時長子在酒窖當學徒,次子進入杏林苑拜在了楊開泰的門下,將來有望當大掌櫃。
因前頭兩個兒子各奔前程了,常三便繼承了家中的一畝三分地,常三嫂是過得很舒服的。
“如果能回到過去,那該有多好啊——”她嘆了一聲。
一家人還有希望的時候,大家相親相愛,脾氣都很好。
哪知過了一些年,常二膝下無子,常五嫂心中焦急,怕楊家財產轉移,心中時常疑神疑鬼,脾氣逐漸變得差了些。
母子再聚時,不像前兩年單純,反倒時常背地裡說些體己話,還要防備着家裡人。
……
常三嫂的表情因爲想到過往有些黯然:
“那時二伯對我們很照顧,時常從縣裡帶些新鮮玩意——”她的話引起了常四嫂的共鳴,常四嫂也紅了眼眶。
兩人靜默了片刻,常三嫂又擦了擦眼淚,接着說道:
“有一年哥哥從縣上回來,帶了好些東西,一問之下,說是縣裡搬來了個大戶,一來就給官府捐了不少銀子,官府給了他一棟宅子,他設宴請客,請了好些城裡人。”
常三嫂道:
“杏林苑的東家也在受邀之列,去了之後得了一大包的禮物,有糖果、炒花生什麼的,東家便把這些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店裡人,當時我二伯也得了些。”她嘆道:
“有些糖片他捨不得吃,就帶回莊裡送給我們的孩子——”
說到這裡,常四嫂彷彿也想起了常二在生時的好,也跟着垂淚:
“二哥爲人真不錯,他對家裡的幾個侄子女是沒有話說的。”
常三嫂也點頭:
“三妮、四妮當初也吃過他不少的糖,二嫂每回回來,都惦記着這幾個閨女,買絹花、發繩,前年還讓人給兩個丫頭各做了一套衣裙。”
鄉下人家,布渣子都金貴。
常二嫂願意給夫家侄女裁衣裳,確實已經是很大手筆。
“這兩個丫頭也喜歡二伯、二伯母,哪知最終會走到這樣的結局——”
說到後來,語氣便逐漸唏噓。
孟婆也嘆了一聲。
照常家兩個兒媳所說,常二夫婦生前對家裡的子侄格外照顧,關係親密,恐怕就是常二自己都想像不到,他死後竟會逼得母親賣了他曾經疼惜的兩個侄女來爲他打官司。
“真是作孽。”陳多子也搖頭。
……
趙福生道:
“常三嫂既然這麼說,那麼便證明了這金縣吳老爺一家確實非本地人——”她看向孟婆:
“時間吻合,姓氏、地點都對,還是外鄉人,有極大可能就是他們。”
吳家人關係到紅鞋鬼案,也極有可能與沈藝殊有關。
孟婆眼圈微紅,嘴角的笑意卻令常家兩個兒媳後背涼嗖嗖的。
“反正明日要進縣,到時是與不是,入縣後一看便知。”趙福生說完,孟婆點頭應了一聲。
“沒想到諸位貴客竟然是吳老爺親戚——”常三嫂明顯有些害怕了,她不安的看向弟妹,“這、這——”
“對了,常三嫂的兩個女兒是賣進了吳家哪個人手裡?”趙福生看得出來她心中的害怕,問了一聲:“明天我去了,也幫你看看你的兩個女兒——”
“不不不。”常三嫂一聽這話,連忙擺手:
“哪好麻煩你們。”她說這話時,目光閃爍,不敢直視趙福生的眼睛,彷彿此事還另有隱情。
趙福生直接就問:
“莫非還有什麼話不方便對我說嗎?”她說道:
“我是借住常家,承了你們的情,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也想盡把力。”
她這話一說完,所有人俱都點頭。
就是心中對女人很是瞧不上的陳母也心悅誠服的應了一聲,讚道:
“大——”她剛一開口,陳多子就碰了她一下,接話道:“咱們家大小姐真的很有本事。”
孟婆也點頭應了一聲。
趙福生的表情看起來真誠。
且不知爲什麼,雖說是與她萍水相逢,可常三嫂總覺得與她聊天很是投緣,不知不覺間竟把家中隱秘說了個一乾二淨。
連常五嫂欲令小兒子再娶嫂子這種醜聞都說出來了,雙方交換了‘秘密’,常三、常四兩個媳婦對趙福生的好感都很深。
“倒也不是不信任你,就是、就是擔憂你們受我們連累,何苦來哉呢——”
常四嫂嘴硬心軟,聽完這話,就嘆了一聲。
趙福生笑道:
“談不上連累,我跟吳家有關係,說不準我講的話他們也能聽。”
常三嫂聞聽這話,欲言又止。
她低垂了頭,卻斜挑着眼角去看常四嫂,二人眼神交匯,半晌後,常四嫂道:
“閨女,你聽我說,這吳家可不是好惹的。”
她說完這話,有些害怕,擡頭左右看了看。
陳多子慣會察言觀色,見她這樣,便走到屋門前一倚,將半掩的門拉開了些。
陳多子的動作令得常四嫂臉色稍緩,連忙道:
“這吳家早前也不知是什麼出身,做事有匪氣。你當我婆子爲什麼你們明早同行呢——”她撇着嘴:
“那是因爲她心中沒底。”
她一打開話頭,常三嫂也道:
“我們這次打官司,要先打點衙門各司。”
因案件涉及到郡中,還得請郡內府衙的差役們下來辦事。
這辦事流程就是涉及官司的雙方都要走訪,分別聽雙方的說詞——而這個出行的行程也是有講究的,被訪談的人家是需要給差役錢打點的。
打點的費用還不少。
一樁官司輕易就要拖上一年半載,除了差役下鄉走訪,涉案的人也需要在大老爺開堂的時候提前去升堂地點歇息。
像五仙觀的官司涉及郡中人,開堂地點也在郡中,到時入郡的路費、食宿也是很大一筆。
常二早年在杏林苑做活,也是跟府衙打交道,這些流程說了二十多年,常家人都熟悉——對於打這場官司需要的銀錢也是心裡有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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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地是不夠的,我們家原本有十幾畝地,按太平年月,一畝怎麼也要賣12貫錢,要是遇上風調雨順的時間,價格更高一些。”常三嫂嘆道:
“可娘急賣,只好賤賣了出去,這樣一來就差銀子,這纔想到要賣我兩個妮兒。”
要賣兒賣女也有講究法。
這樣的世道,人命不值錢。
像當初的紙人張購買活人制屍奴,殺人取皮,亦或是將人推入見不得光的去處,這種叫死賣,價格略貴些。
還有一種賣入大戶人家做活,簽了活契,每月有工錢,價格便便宜。
……
常五嫂抹不開臉,也不忍心害孫女性命——畢竟她不要臉,在城中的大兒子還要臉面,因此她將兩個孫女經由中間人拉媒保線,許給了金縣裡的大戶吳家的老爺爲妾。
“談好了每人給八兩銀子,但是——”常四嫂頓了頓,臉上露出爲難之色:
“反正前兩天人已經送進了吳家,卻並沒有拿完錢,一共只先給了三兩,說差的那十幾兩,就當常家給兩個女兒的嫁妝費,如果還想要錢,得再送一個女兒進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