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臉上露出恐慌、難堪又夾雜着害怕的神情,似是想要逃避,又隱隱夾雜着一種彷彿隱私遭人窺探後,意欲掩蓋醜聞的兇狠。
蒯六叔的表情也由白轉青,由青轉紅,最終強作鎮定:
“大人莫非是爲了蒯莊氏而來的?”
趙福生自稱來自鎮魔司。
大漢朝鎮魔司地位崇高,可非區區一個五里店屯的屯長可能使喚得動的。
鎮魔司專辦鬼案,趙福生來此目的明確,她又特意提到了‘莊老七’的存在,證明她來之前,是對蒯良村發生的醜事是已經心中有數了。
“蒯莊氏?”趙福生笑着應道,接着目光一轉,視線落到了六叔娘身上,明知故問:
“六叔指的是哪個蒯莊氏?”
她一句反問頓時將蒯六叔的幾個兒子惹惱,幾人控制不住脾氣,倏地起身,指着趙福生大喝:
“你嘴巴放乾淨些!”
範無救這暴脾氣可無法容忍有人指着鎮魔司的人,他也跟着站了起來:
“說了又咋地?大人問話,你們敢不答?想打架不成?”
武少春也將手裡的熱帕子展開,擰成一股繩,擺出防備的架勢。
蒯六叔突然長嘆了一聲:
“都少說兩句。”
他先招呼了自己的兒子,又以眼神示意憤怒的村民,接着看向趙福生道:
“大人既然前來,心中對於我們村裡發生的事應該清楚了。有話大家好好說,又何必這樣出口傷人?”
趙福生冷笑:
“你們搞出鬼禍,致使無辜者死亡,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不內疚,竟然怪我說話難聽?真是稀奇。”
“……”她的話令蒯六叔臉上露出內疚之色,六叔娘抱着孫子,許久之後啜泣出聲:
“冤孽啊、冤孽。”
蒯良村其他人表情各異,趙福生一一掃過,衆人避開她視線,並不出聲。
半晌後,蒯六叔眉頭緊鎖,打破了沉默:
“大人,這個事情照理來說不應該流傳到外村去,莊老七他——我是說莊守強,他怎麼會知道的?”
他搬了根矮凳坐着,雙膝微分,眼裡有煩惱也有不解。
但他既然主動開口,想必願意提起這樁鬼案,趙福生與莊老七打過交道,知道涉及村中女子名節,這些人嘴會很緊。
如今蒯六叔自己想通,也是一件好事。
趙福生心中揣測着蒯六叔的意圖,說道:
“莊老七與他表兄開玩笑時,兩人翻了臉——”
她將莊老七與苟四打鬧引起騷動一事簡略帶過,接着直言相問:
“他提到蒯良村發生了鬼案,是因村中私刑而起的,有這回事嗎?”
趙福生這話一問,村民們面面相覷,久久無語。
蒯六叔愁眉緊鎖,也不出聲。
村裡他是領頭人,所有人都在偷看他的臉色。
要想得到鬼案線索,得先撬開蒯六叔的嘴。
趙福生不怕與活人打交道,但蒯良村有詭異,她擔憂村中的人恐怕早就已經死了,眼前看到的這些村民也未必是真,極有可能是鬼域影響下產生的幻覺。
她心中想着事,目光也跟着落到蒯六叔身上:
“不瞞你說,鬼案已經越來越嚴重,到時會死很多人!”
趙福生語氣嚴厲。
提到‘死很多人’時,蒯六叔的嘴脣動了動,神色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趙福生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又補充了一句:
“如今與蒯良村隔河相對的莊家村已經出了事。”
她一提到莊家村,六叔娘頓時坐不住了。
“莊、莊家村出事了?”她緊緊抱着孩子,將年幼的孫兒當成了精神支柱,無措的問:
“我孃家的兄弟姊妹呢?”
“沒有了。”
趙福生意識到六叔娘可能是一個突破口,索性轉頭看着她:
“我們來時就先去了莊家村,那裡已經只剩一個荒廢的空村子,村中沒有一個活人了。”
跟着來到蒯六叔家的其他村民頓時炸開了鍋,六叔娘臉上露出恐慌之色。
衆人議論紛紛,六叔大腿緊繃,下意識的屁股擡離凳子,半起身問:
“莊家村人呢?”
“人在何處我不清楚,但以我經驗看來,沾染上鬼案,十有八九已經遭遇了不測。”趙福生直言道。
“這怎麼可能?”其他人有些不信,紛紛交耳接舌,蒯滿財也從屋外探了個頭進來:
“莊家村一百多口人呢,怎麼可能全就死光了?”
“不瞞大人說,我們村確實出現了怪事,但是、但是這不對頭啊。”蒯六叔一聽莊家村出事,且死了一百多人,立即坐不住了:
“從出事後,我們村子便被封閉了,消息怎麼就傳出去的?大人莫非是在誆騙我們嗎?”
趙福生搖了搖頭:
“騙你們沒有好處。”
她看得出來自己帶來的消息令蒯良村的村民大受刺激,索性直言道:
“莊老七交待了蒯良村發生的鬼案經過。他說你們私自用刑,處死了他的堂姐,導致他的堂姐死不瞑目,繼而厲鬼復甦,對不對?”
這是一樁醜聞。
提到莊四娘子之死,其他人頓時再次陷入沉默。
六叔娘細聲細氣的哭。
她的孃家出了事,這顯然令她難以保持沉靜。
老妻的哭聲刺激着蒯六叔的神經,他咬緊了牙關,突然承認:
“是的。”
他這一說話,其他人頓時有些急了:
“六叔——”
“都別說了!”
蒯六叔大喝道:
“莊家村出事了,咱們這點兒醜事,能有這麼多條人命重要麼?如今莊家村只是出事,未必是死了。”
他關鍵時刻鎮得住場子,話音一落,本來欲說話的人頓時蔫了下去,不敢吱聲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莊家村的人屍體沒找到,便有可能還活着,這個時候瞞什麼?只要人活着,丟人現眼有什麼關係?面子將來還能再掙,如果莊家村的人死了,我就是死了,將來也無臉見列祖列宗!”
蒯六叔說話鏗鏘有力。
他喝斥完村民,又轉頭看向趙福生:
“大人,可是這個事情他是怎麼知道的?消息沒有外傳過呀。”
“這就不得不說一個怪事了。”
趙福生轉頭看向屋外,目光落到了探了一個腦袋進來的蒯滿財身上。
“滿財?”
蒯六叔將她目光看在眼裡,接着招呼:
“滿財,你進來。”
他想起雙方見面時,趙福生幾人對蒯滿財的名字十分在意,範無救甚至曾說出蒯滿財已死的話,當時還險些引起雙方衝突。
那會兒蒯六叔還當這一行人有意挑事兒,此時涉及鬼案,蒯六叔意識到問題恐怕不是自己想像那麼簡單的。
屋裡擠滿了人。
照蒯滿財的輩份,他本來沒資格進屋,但這會兒情況特殊,蒯六叔一喊他,他便立即進來了。
“滿銀,你去將你二伯、三叔娘、五叔一起叫來。”蒯六叔喊完蒯滿財進屋後,又向另一個站在門外的少年吩咐着。
那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五六叔,話並不多,聽到蒯六叔吩咐,便一點頭,撒腳丫便往外跑了。等他一走,蒯六叔才道:
“這是蒯大家的小子——”
說完,又怕趙福生不知蒯大是誰,解釋着:
“蒯大就是你提到的四娘夫家大伯。”
他沉吟了一下,解釋着:
“蒯大是蒯舉明的兒子,蒯舉明是我還沒出五服的堂兄。”
蒯良村的親戚關係錯綜複雜,此時蒯六叔心煩意亂,沒有詳細解釋雙方親戚關係的閒情逸致,便只說了個大概。
趙福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他接着說道:
“我這堂兄命苦,生了五兒三女,女兒們倒是早早嫁出去了,兒子成年卻要花錢的。他早年爲了給五個兒子張羅娶媳婦,沒少受挫磨。”
蒯六叔提起這位堂兄,語氣中帶着幾分感慨之色:
“大人已經知道了,我們村盛產白蘇,但除了白蘇之外,每年我們村還要下河撈魚的。”
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沿蒯良村的這條江河孕育了兩側河岸的百姓,每年秋冬時節,村民們也下河撈網捕魚,若是運氣好,撈的魚多,賣一大部分出去,各家再分一分,到了年節家家戶戶日子便好過了。
“我這堂兄幹活賣力,他們夫妻每年白蘇採得最多,兩夫妻勤勞苦幹,前頭四個兒子都先後找了媳婦。”
此時趙福生已經確定了厲鬼身份,自然便要了解莊四娘子生平,繼而摸出鬼的殺人法則。
可蒯六叔不知爲何竟然從蒯舉明開始說起,她並沒有打斷,而是想了想,順着蒯六叔的話問:
“這找來的四個兒媳婦品性如何?”
以趙福生聰慧,自然猜得出來這蒯舉明應該就是莊四娘子的公公。
這也算是莊四娘子曾經生活的環境,興許妯娌間的相處也是她死後厲鬼復甦的緣由。
蒯六叔聽她一問,毫不猶豫的就道:
“這四個兒媳都很好,勤勞吃得苦,彼此和睦,孝順公婆,彼此間從沒吵嘴臉紅,很是體貼的。”
這樣的回答出乎了趙福生意料之外。
她有些懷疑似的盯了蒯六叔一眼,顯然對他的話是不大信任的。
張傳世也不相信,他雙手揣着袖口,一臉不信的道:
“哪有這麼好的事?”
“真的!”蒯六叔加重了音量。
“是真的。”
一旁抱着孫子的六叔娘也附和了一句,哭着說道:
“我們雖說沒出五服,但又不是嫡親的堂兄弟,我們說這些假話有什麼好處?”
她吸了一下鼻子,抹了把眼睛:
“我那堂兄嫂真的很好,可惜就是命不好。”
蒯六叔沉默了片刻,又道:
“前頭四個兒子娶了媳婦,剩餘的蒯五還單着,夫婦倆便開始爲這兒子婚事泛愁了。”
蒯五比幾個哥哥要小很多,是兩口子的老來子。
到了他成年時,蒯舉明夫妻已經年紀不小了。
“十年前,我有一天傍晚務農歸家時,遇到我堂兄在地裡挖土,閒聊了幾句,他跟我說,等他家老五娶妻,他們兩夫妻便能放下心中大石,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這兩口子勤勞能幹,一年過得十分節約。
“我那堂兄當時還不到六十呢,卻滿頭白髮,比人家七八十歲的人還要老得多,牙齒都掉光了。”蒯六叔嘆了口氣:
“他說兒女都是來收債的。”
好在五個兒子中,僅剩一個兒子,兩夫妻再努把力,苦日子就快到頭了。
“我家這婆子是莊家村中人,大人應該知道了。”
蒯六叔話鋒一轉,突然轉到了六叔娘身上。
趙福生微微頷首:
“聽莊老七說過,他說他堂姑嫁來蒯良村後,後介紹了自己孃家的侄女嫁給了蒯五。”
她這樣一說,頓時將蒯六叔心中最後一絲懷疑也打消了。
“是的。”
蒯六叔應道。
這會兒話題終於轉到莊四娘子身上,六叔娘便忍了傷心,說道:
“我這侄女也是命苦。她爺與我爺是一個娘生的,她爹脾氣不好,兩口子時常打她,從小到大,她一件新衣裳沒穿過。”
莊四娘子在苦難中成長,秉性溫柔純良,聲名遠播。
“那一年,我帶着長順回孃家,遇到這孩子了。”六叔娘擦了把眼淚:
“長順是我的長孫。”她指了一下站在門口的一個男青年,那青年有些靦腆的點頭。
“當時她牽了個娃,是她大哥的兒子,我們遇到後一路走回去,途經她家的時候,她大嫂一臉兇狠出來了,一來就給了她一耳光。”
其實從來蒯良村的路上,趙福生聽莊老七提起莊四娘生平時,就已經知道莊四娘子未出嫁前在孃家不受寵,日子不好過了。
但此時聽六叔娘提起這段過往,得知連莊四娘子的嫂子都能當着外人的面隨意打她之後,眉梢動了動,問道:
“那時她多大啦?”
“已經十六七的大姑娘啦,這個時候成年了,有了臉面自尊,怎麼還好打人臉呢?大人你說是不是?”
六叔娘提起當年的往事,又十分沉重的嘆了口氣:
“我當時見她打人,便很是吃驚,將四娘子護在身後,問她嫂子怎麼打人,她嫂子說,這丫頭偷嘴,吃了她一個雞蛋呢。”
“就是一個雞蛋,也不好隨意打人呀?”武少春接話道。
“家裡窮啊,不要說雞蛋,就是家中摘回來的野菜都是有定數的。”六叔娘又嘆了口氣:
“當時莊四娘子捂着臉,細聲細氣的哭,說是沒有偷吃,她剛帶着侄兒從外回來,還沒進屋,怎麼偷得了呢?”
莊四娘子的大嫂只當她狡辯,追着她打,還扯她頭髮。
當着兒子的面,將自己的小姑子打得直哭。
六叔娘當時連忙將人護住。
她那會兒嫁了人,嫁的又是較爲富裕的蒯良村中頗有聲望的六叔,在孃家也很有臉面,有她出面,莊四娘子的大嫂頓時住手。
雙方因爲一個雞蛋吵吵鬧鬧,最終鬧到了村長處。
“我替四娘子出面作證,我們在河邊遇到,一路走回來,她應該沒有時間偷雞蛋。”
可莊四娘子的嫂子堅稱家裡一隻麻花母雞兩刻鐘前生了蛋,蛋卻不見了,不是四娘子偷的,又是誰偷的?
衆人吵鬧不休。
後面經過村長調解,又詢問了莊四娘子的家裡人,確定她半個時辰前帶了侄兒出門採桑葉,母雞生蛋時不在家中。
她時間上對不上,雞蛋又確實不見了,大嫂滿地打滾,說是要莊家人給她一個說法。
那會兒不算農閒時節,上午時間大家都有事做。
每個人的行蹤軌跡都說得出來,最後查來查去,查到那個時間段只有莊四娘子的弟弟在家中。
他那個時候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跟村裡幾個年歲差不多的混小子一起鬼混,不務正業,像青皮流氓似的,逗貓惹狗,在村中討厭極了。
最後莊四娘子的父母將他喚來,他承認自己偷拿了個雞蛋,扔進竈裡烤來吃了。
失蹤的雞蛋終於查出了下落,大嫂哭天搶地要公婆賠她。
公婆嫌這一件小事丟人現眼,他們惹不起兇悍潑辣的大兒媳,又怕小兒子偷蛋一事壞了名聲,最後便怪莊四娘子不安份,覺得她不肯認下這個罪名,導致弟弟被牽扯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