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雪多。因着無風,片片雪花自在地在暗色的夜幕下飄舞,慢吞吞地將整座陵邑裹入朦朧的銀紗之中。
屋內卻是溫暖如春。洛千淮親自下廚,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餐食,其中多數菜餚文溥別說見過,便連聽都沒聽說過。
紅燒肉入口即化,松鼠魚酸酸甜可口,文溥心中卻是五味陳雜。
他是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和大妹容貌相似的小娘子,竟然真的就是茵茵,他嫡親的外甥女。
茵茵告訴他,兩個外甥現在都已經拜了師,一個習文一個學武,完全不需要他多操心。
茵茵還說了,自己是機緣巧合,救下了一個被蛇咬傷的貴公子,所以這間鋪子,就是對方給的謝禮。
一切聽起來都合情合理,只除了一樣。
他問她的醫術從何而來,茵茵就只衝着他笑:“阿舅醉了,竟然連多年信中指教茵茵都忘記了。”
文溥覺得自己確實應該醉了。其實外甥女有了這麼一身好醫術是幸事,他也沒想要刨根問底。最重要的是,她和兩個外甥都平安無恙。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天色已晚,改日我來接你,回去看看你外祖母與舅母。”
洛千淮親自挽了他的臂送出門去,順口問道:“外祖父與表哥不在家嗎?”
“你外祖父前些時日聽說你們三個不知所蹤,實在太過擔心,親自去尋你們了。”文溥嘆氣:“至於你那個不爭氣的表哥,咳,不提也罷!”
洛千淮十分意外:“忻州的氣候比長陵還要冷上不少,外祖父年紀大了,哪能待得住?須得快點把我們無恙的消息傳過去,讓他老人家儘早歸來纔是。”
文溥面露難色:“哪有這般容易。現在入了冬,道路難行,日前想託人問問查訪得如何了,竟沒有遇到順路往忻州去的人。這眼看就要入臘月了,再不走的話,等到大雪封山,就未必能回得來了。”
他深知自家阿翁的爲人,頗有一股子犟勁兒在心,越是天寒地凍,他就越是擔心三個外孫的安危,斷不可能輕易放棄。
所以在得知茵茵與兩個外甥安然無恙之後,他就轉而擔心起自家阿翁了。
洛千淮寬慰他:“阿舅莫急。這事就交給我吧。當時我救的那位公子,在忻州還認得不少熟人,應該能代爲傳話,讓外祖父早日歸家的。”
外甥女雖然年齡尚稚,但做事卻相當穩妥靠譜,她說的話,文溥下意識地就信了。
他鬆了一口氣:“那這件事,就拜託茵茵了。”
他說完這句,忽又頓了頓,回頭看了看洛千淮身上的服飾,眸色晦暗難明:“茵茵,你跟阿舅說實話,你與那貴公子之間,可還有什麼別的關係?”
洛千淮有些驚訝於自家阿舅的警覺。
但是被迫入夥黑社團的事,並不適合說給家長聽,所以她一口否認:“阿舅說的哪裡話,我與那公子真的只是單純的醫患關係,絕無其他。”
“這就好。”文溥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輕鬆了不少:“我們文家有祖訓,家中女兒斷不可爲人滕妾外室。你雖姓洛,但也是自家人,也當一體遵循纔好。” 原來他是擔心這個。洛千淮笑了起來:“茵茵一心精進醫術,於兒女情長毫無興趣,阿舅卻是多慮了。”
送走文溥,洛千淮剛一轉身,就迎上了星九疑惑的臉。
“洛大娘子。”她猶豫着問道:“你方纔說的,可是真心話?”
主上對洛大娘子的不同,逃不過星星們的眼睛。大傢俬下里都在猜測,主上何時會收了洛大娘子作侍妾。
說實話,主上生得那般俊美無儔,平素又威儀深重,足以惑動所有少女的心。
突破重重阻礙,從蒙雪營被選中補入星衛的時候,星九也曾動搖過春心,生出了些許旖旎之思。
可是她很快就明白了,星衛明明從不出谷,爲什麼也會憑空生出缺額,需要時不時地補充新人。
她記得那個被當衆吊起生生鞭死,屍體如同血葫蘆一般的女子。那個人是星五,總是溫聲細語地教導她如何做事,眉宇間卻蘊着抹不去的愁韻。
後來她才知道,星五是對主上執念太深,才私下買通了藥童,配了那種見不得人的藥,下到了主上的餐食中。
給主上下藥,自是死有餘辜。便是死狀再慘烈,也不值得同情。只是自那以後,星九心中那支順風生長的花莖,卻突兀地枯萎下去了。
後來,星五這個名號,也被別人代替了,沒有人記得那張妍麗面孔。倒是她自己,還會偶爾在夢中見到她。
手把手地教她如何迭起那些絲滑的織品,如何輕輕地擺放精緻的碗碟,如何磨去手上的繭子,學着裁衣縫補,以及.要如何守住自己的心。
可惜這最後一條,星五自己都沒有做到。
每次醒來她心中都是悵悵的,可她連星五被葬在哪裡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該去怨怪誰。
然後洛大娘子就來了。主上看着她的時候,眸中星輝熠熠,對她跟對任何人都不一樣。
她想着,如果洛大娘子心中也能生出嫩芽,哪怕再微小,也是能夠結實拙壯地生長,結出含羞帶怯的花苞,再開出燦爛靡麗的花朵的吧?
洛千淮愣了一下,才明白了她究竟想要問什麼。在她眼中,星九不過十六七歲,還相當於前世的高中生呢,誰會想着跟小孩子分享什麼情感體悟,人生規劃。
更何況,她本來也沒想過,要與這個未知時代的男子談婚論嫁。大豫是個純粹的男權社會,就算遇到了閤眼緣的人,也難免三觀不合,根本走不到最後。
她敲了敲星九的頭:“小小年紀想什麼呢?有這個閒功夫,趕緊把我從谷中帶出來的那包藥材找出來,分門別類的歸置入櫃。”
星九:“.大娘子,你比我還小兩歲呢算了,我去,我馬上就去。”
洛千淮是在回春堂門前,聽高良提起他們藥鋪名貴藥材如何齊全,才忽然想起來這事兒的。
她從藥廬裡帶出了那麼多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加上那兩支百年老參,絕對可以把自家藥鋪直接拱到長陵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