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到溪邊灌了一皮囊,說道:“格格請喝水。我們接着趕路。”瞧着那個皮囊,我像被蠍子螯了一樣,嗖地跳起來。常明不多話,舉起來喝了一大口,又至溪邊洗了皮囊,另灌了些清水送了過來。我趕快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問道:“我們往哪兒走?”常明說道:“羅目侯寺。”回那裡做什麼?離康熙的聖駕越來越遠了,離八八和十四更遠了!我不解!常明解釋道:“奴才在走前留給孫泰一封信,請他在明日呈給十四爺。信上說明,格格失蹤的話,就到羅目侯寺尋找格格。如今格格和奴才一塊失蹤,孫泰早會想起這封信,並馬上呈給十四爺。奴才想,十四爺一定在去羅目侯寺的途中,說不定已經等在寺中了。”他一步一步計算得很清楚,包括如何拐帶我出來,如何交換他的妹妹,又如何安置我,最後是如何給胤禎報信,可能還有獻給胤禎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的思慮太縝密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常明,能收伏他做手下,勢必如虎添翼!“彼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彼以衆人待我,我以衆人報之!”太子究竟棋差一招!以其正位儲君,國士待常明,必然得常明誓死報效,何須使用此卑鄙齷齪之伎倆!昔者豫讓刺趙襄,趙襄以爲真義士,而謹避之。胤礽是大清萬里江山未來的主宰,竟然不如一路諸侯?他讀得那些國策史書,都讀到哪兒去了?大器的陰謀沒學會,倒學得小家子氣的下五門!如此不入流的作爲,如何能入了康熙的法眼?以後的事情,自然順理成章了!我狠狠地鄙視了胤礽一回。
常明扶我上馬,自己牽着馬沿着小溪向上走。我說道:“不如你上馬,帶着我快馬加鞭趕路?”常明說道:“齊琨發現侍衛的屍身,一定會沿途追殺奴才,捉拿格格。他的輕騎行軍速度,非我等可望其背。單拼騎術,奴才也不敢自誇,何況如今帶着格格呢!奴才想他們得追出百十里地才能折返,不如我們慢慢走,待追兵趕超之後,再做計較。”我點頭。
我們慢慢騰騰地沿着小溪向上走,沒心情欣賞沿途的風景。太子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再計不成再出奇謀,我的可愛的脆弱的小心臟經不起他這樣折騰,況且眼前是多麼好的一個逃走機會啊!我可以離開奪嫡的風雲,悠悠然地在大清生活。我雖然沒有機會成爲偉大的法官,但是我可以成爲大清王朝最自在的米蟲。我穿越在康熙盛世,酷吏和黑暗面畢竟不佔主流!俗語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先逍遙地生活一段,遇有危難再找阿瑪求救也不遲!我沒必要非等着胤禎來救援!我判斷胤禩一定不會來,胤禎一準兒會向他八哥隱瞞了那封信,而且他會找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安全起見。而且胤禩的冷靜與成府也不會使他冒險,過於謹慎是不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呢?我搖頭苦笑,等十六年後塵埃落定吧!我也不費力猜測這些了。
我反覆思考,反覆斟酌了詞句後,說道:“常大哥!”我真爲自己臉紅,誰讓我穿成十四歲的身體呢!嘴甜點叫他大哥套套近乎,我有點太功利了。常明垂下眼簾,低聲說道:“奴才不敢,格格有話請吩咐。”我小心地瞧着他的臉色,說道:“我們似乎不應該去臺麓寺。如果十四阿哥沒收到你的信函怎麼辦?如果收到了,置之不理怎麼辦?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看到了,我們就危險了。”常明也猶豫起來,似乎他早就想到這些,可是苦於無法可處,所以壓着沒說話。在古代雖然有主僕之分,但他是男士,帶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兒,自然要保持些男兒本色!他說道:“依格格之見,該當如何?”魚兒咬鉤了,我竊笑。我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去顯通寺躲避吧。一來那裡是五臺佛國的發源地,香火極盛,我們去了好藏身。二來那裡人來人往消息靈通。十四阿哥如來救我們,得到消息再出現,也許可以保兩全。”常明想了想,說道:“就依格格。但奴才也斗膽說一句,格格先不要想着外出遊玩。”我訕訕地低下頭。
我和常明一路上聽到不少馬蹄疾馳的聲音,均不敢探查,以免橫生波折,總算一路平安到達康熙賜名的“大顯通寺”了。但見進寺上香的男女老幼絡繹不絕。我們的穿着不太顯眼,只是我的模樣有些乍眼,翩翩濁世佳公子,又掩不去女兒的脂粉氣,引得若干人回頭觀望。常明只得帶着我加快腳步。
找到知客僧,常明說了兩句好話,可人家硬不答應。有錢能使鬼推磨,常明拿出一串錢來,他馬上替我們尋了臨近院牆的兩間乾淨禪房。都說僧尼牙婆不可招惹,果然就看見勢利的僧人,尤其在中國第二古老的寺廟中,碰上了“見錢眼開”。轉念一想,《西遊記》裡的佛祖釋迦牟尼都會抱怨佈施少,何況於下等僧人呢!僧人未必想修成佛。就像現代奧林匹克精神——重在參與。我不像剛纔煩躁了。
常明請我進屋休息,自己在外面侍立。我想請他回房休息,他堅持不肯。我便作罷了,可能太緊張也太累了。躺在牀上黑甜一覺,竟然到了掌燈時分。我揉揉眼睛,發現桌上擺着齋飯,竟然還有託葷的鹹食,雞鴨魚肉俱全。我跳起來,拎茶壺斟了杯水就漱口。可漱了一半發現沒有漱盂,我只好很淑女地直脖嚥下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不再是宮裡的準主子了,也不必再過循規蹈矩生活了,就是不必再把自己扮成貴族。我是平民,就是平民!
我哼着歌,準備大快朵頤。常明叩頭道:“格格醒了?”我說道:“常大哥請進。”常明告罪入內。我裝樣子地問道:“有十四阿哥的消息嗎?”肯定沒有!不然我早就被揪起來了,胤禎說不定會暴罵我一頓!常明面色凝重地說道:“聖駕繼續前行,十四爺先導,只怕快出忻州了。”他們走得如此之快,倒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我沒有利用價值了?還是我把矛盾激化得不可調和了?我不禁泛起一點失落。我說道:“我阿瑪呢?”常明答道:“聽說鄂大人和十四爺同在前隊。”古人的公忠體國不減分毫!忠孝不能兩全,當然全忠而舍孝。二十四孝老爸,康熙雍正兩朝最強悍的臣工,鄂倫岱大人,我的阿瑪還是選擇了先盡忠,再護佑他的女兒吧!我理解他的情非得已,他一定竭盡全力抗爭過,奈何失敗了。但我還是涌起了心酸。
我舉起筷子,低頭讓道:“常大哥一起用膳吧?”用膳?我該忘記這個詞兒,忘記與那個華麗的監獄相關的一切事物。我可以活得很好,很逍遙,很自在。我夾起一塊腐竹,慢慢送入口中。常明說道:“格格傷心了?格格應該理解聖駕……”他說到一半,瞧見我眼裡的淚光,停了下來,也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腐竹。他慢慢嚼了許久,又慢慢地嚥下去,說道:“格格想出玩,不如奴才陪格格到太原府轉轉走走。等玩膩了再回京如何?”我勉強笑道:“好啊!太好了!謝謝常大哥!”常明說道:“但是格格得答應奴才不能亂跑,不能翻牆,不能遠離奴才。如格格有萬一,奴才自能自刎以謝十四爺。”我真想笑了,便笑着說道:“常大哥之前說百死莫能贖,之後是千刀萬剮,而如今卻成了自刎,逐漸減輕啊!再過會兒就改成不死了!說不定明兒就罰跪了事了!”常明一窘。
次日早起,我拍門叫常明出發,他卻改主意了,說略等兩天,也許胤禎會派人來尋找我們。我想與他大聲辯論,考慮在寺中,又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想等常明出去探聽消息,然後一走了之。五臺山地域之廣闊,尋人如大海撈針,看他哪去找,但是他沒有出去。他肅然地立在門前。
至下午時分了,我忍不住問道:“常大哥不去臺麓寺候着,十四阿哥怎麼找到我們?”常明答道:“奴才已花錢請寺中小沙彌送信了。”再看常明選的禪房,三面牆壁,門窗在前,出門必須經過他這道關。我那一團火的熱情,立刻被澆滅了大半。但願胤禎別派手下來。
傍晚齋飯都送來了,還沒見人影兒。常明有些焦慮,我則更失落了。即使你們被皇帝老爸看起來,你們總派得出人來吧?我在你們眼裡就是一個權臣的女兒,一個加重奪嫡力量的砝碼,一個討你們老爸歡心的棋子?我不想吃了,把筷子用力地拍在桌子上,說道:“常明,我們走。”常明不防,唬了一跳,問道:“格格去哪兒?”我說道:“立刻啓程去太原。他們根本就沒把我當成個人,沒有把我當作需要保護的對像,甚至沒有想過要來接我回去!你願意等,儘管等!我自己去太原府。晉祠流水如碧玉。我就去看那流水,看唐高祖起義師之地。”我起身,抓起我的錢袋子,大步就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