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闌的死已是夠讓人意外,儲益竟也是在朝堂上主動承認了所有的罪名。當即被判押天牢,擇日處斬。徐傲、宋以也是獲得了同等的罪罰。只是因着天朝以仁孝治國,是故罪不及妻兒家人。儲闌仍得以一國之母的大禮厚葬,而宋冶蓉則是免了死罪,被打入了冷宮。
雖說即便是不入冷宮,宋冶蓉也是見不到省。這前後也差不太多。可這聖旨一下,她日後便是連作威作福的資格都失去了。她進宮,做妃,自始至終都是爲了那無上的權力。如今,便是連這個都失去了,生不如死,苟延殘喘還有何意義?竟是在入得冷宮之前,便在自己的寢宮中以白綾懸了樑。省這些年都在躲避的兩名女子,便是完全雙雙退出了他的世界。而裴影因着替應家翻案有功,故而功過相抵,得以無罪開釋。除了命中註定糾糾纏纏的幾人,無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
“有勞獄司大人了。”待任正格打開了牢房的鐵鎖後,裴影便對着他拱手道了謝。在天牢等待結果的日子原本甚是難熬。多虧了他的關照。裴影雖是心焦,卻是也算不得難受。
“姑娘客氣了。”任正格笑着說道:“在下早就知道以姑娘的善心,定是不會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的。聖上真是英明。”他說這話,並非是在錦上添花,而是出於真心實意。他從來就不相信裴影會是刺客。這下見她安然無恙,自是歡喜得很。但他也知裴影此番前來定是有事要處理,便也識趣地說道:“那在下便去辦姑娘交待之事,就先行告辭了。姑娘請便。”
任正格走後,裴影便是走進了面前的牢房內。裡面關押着的,正是儲益。裴影之所以願意答應前來探望儲益,完全是因着儲闌以自己的性命給她道了歉。她恨儲家,恨儲益,也曾怪過儲闌。當初,若是她足夠有勇氣站出來,她便是無論如何不會遭受那般凌辱。可是,當昨日從省的口中聽到儲闌香消玉殞的消息時,她還是難受得厲害。在將軍府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浮現了出來。她記得當初的儲闌是多麼的活潑開朗,還記得她爲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這些年,她以爲自己早是忘了的。卻是不想往事竟是那麼深刻地存留在了記憶中。那一刻,她才知道,對於儲闌當年的膽怯,她早就原諒了。
除此之外的理由,便是她有一個疑惑需要儲益親自解開。雖說證據確鑿,足以定罪,可儲益如此坦誠,更是主動認罪,卻是說不過去。裴影也是想着要問個明白。二者權衡之下,她終於還是來了,來見眼前這個她恨之入骨之人。
眼下,儲益雖是身穿囚服,頭髮也是有些散亂,卻也掩不住他的英氣。曾經意氣風發的儲大將軍,風光無限;如今的階下囚儲益,雖是英氣難掩,終究也是逃不過一死。不免令人唏噓。
“不想,你竟還願意來探望我?”是儲益主動要求見裴影的。他這一生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不過那些都已成了往事,不提也罷。他只想要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再見一見此生的摯愛之人。畢竟一切都是爲了她才變得這般得糾結無奈。若是不曾相遇,他儲益又何至於左右爲難?而他之所以提出,便是料定裴影會因着儲闌的關係,不會拒絕。可當她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儲益還是覺得意外了。更讓他覺得意外的是,裴影的臉上遮着一方黑紗,以至於看不切真顏。她,竟是恨他,到了這地步了嗎?即便是死前最後一面,也是不願讓他完完全全看見嗎?
“我是想問清楚,你緣何主動認罪?”裴影太瞭解儲益了。率先低頭絕不是他的作風。這一次,是爲了什麼呢?
“應姑娘呢?當年是儲益親手給姑娘下的葬,緣何竟是會死而復生?又習得這一身好武藝?”儲益卻是慘然一笑,反問道。得知儲闌服毒自盡的消息,儲益便是連半點生存之念都沒有了。這纔不等皇上質問便一一招供。此刻,他更是不願說出儲峴山陷害應泰的真正理由。畢竟被生父利用與出賣,本就是一件難以啓齒之事。更何況在眼前的,是他用盡所有去愛的女子。現在的他已經夠落魄的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再把自己的可憐告訴她。他寧願在她的心目中,依舊是那個陰冷狠絕的豺狼,也不願她生出半分的憐憫。這,算是自尊嗎?
裴影恨儲益,這是毋庸置疑的。可就在方纔,她居然從儲益的那一抹笑中,看到了淒涼與絕望。怎麼,他也會有這些情緒嗎?這些,應該都是不屬於他的,不是嗎?或許,也是因着有了這分感受,裴影便是說出了當年那段不爲人知的往事。
“一切都是先帝安排的。其實,毒蠱嬌娘是先帝安插到儲家的一顆棋子。卻是不想那日你將我從大火中救出,被她發現。便是暗中相助於我。至於以毒練武,是我自己的選擇。只有受了那些毒物的撕咬,才得以用最快的速度激發出體內的潛能來。如若不然,以當年的我而言,如何習得這一生奇絕武功與你相抗衡呢?”
習得武藝的代價不單單是毀了那張臉,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駭人的傷疤。毒蠱嬌娘說要毀了她這張臉,不過是嚇唬之語。卻是不想到末了,竟是無心一語道中。曾經,多少個午夜夢迴之時,裴影都是因着夢到被毒蛇纏身,被毒蠍啃食而驚醒。只是夢到的次數多了,竟也漸漸習慣了。那時,凝兒還在,她也沒有發現自己竟真的時日無多。如今,一切都是因着當年的選擇而衍生出的後果。可若是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皆因當時,無路可逃可選。
裴影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儲益卻是震驚了:原以爲儲家行事小心翼翼,可以一手遮天,不想早就被先帝握在了股掌之中。而聽到裴影習武的來龍去脈,他的心更是狠狠地抽痛了:原來,是因爲容顏盡毀纔不得已用黑紗遮面。他從來只道,當日自己的一時衝動,
加深的不但是仇恨,還有永生永世的距離。那便是再如何不甘,也是隻能屈服的遙不可及。卻是不想,竟是讓裴影恨自己到了如斯境地。儲益的眼中已經無意識地噙滿了淚水。
“可否再讓我看一次你?”儲益的淚已是流了下來,聲音也是顫抖得厲害。他本想只見她一面,便從容結束此生,卻是終究在她面前狼狽了起來。他從未想到,他的所作所爲竟是會將最在乎的人推至萬劫不復的境地。他,真的,從未想過。
這些年支撐這裴影走過來的便是恨,深入骨髓、撕心裂肺的恨。爲此,她寧願捨棄人人羨慕渴望的傾世之姿。爲此,她寧願受萬種毒物的啃食撕咬,甚至不惜以身試毒,以至於頻頻吐血,不得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可現在,看到儲益的模樣,又想到儲闌在留給自己的信中字字含淚,句句懇切,只求她能原諒。能否原諒,裴影不知道,卻是明白此刻,她拒絕不得。只因那名女子,始終是無辜的。即是擡起左手,揭下了黑紗。
容顏盡毀會是怎樣一副慘絕人寰的模樣,儲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因爲當年的毒蠱嬌娘便是如此。可在見到裴影的真顏時,他還是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半天都還是一動不動。眼前人的模樣,便是十個毒蠱嬌娘站在她面前,也算得上貌美了。那麼,當年,當她還是應夢雲的時候,又是如何承受的呢?
儲益往前走了一步,慢慢擡起了右手,顫抖着伸向了裴影的臉。可最後還是沒有勇氣去觸碰。罪大惡極的他,又還有什麼資格去碰眼前人呢?無論她是裴影還是應夢雲,他都沒有資格再靠近了。
“應姑娘,對不起!”儲益終是收回了手,在背後緊握成了拳頭。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錯了。應泰的事他可以說是出於無奈。甚至可以將所有的罪過推到儲峴山身上。可那一次,在廂房之中,他卻是因爲一己之私,因爲自己只想着佔有她,才衝動行事了。這些年他一直尋找藉口替自己開脫,努力說服自己,是應夢雲負了他。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到底錯的,還是他。
裴影沒有回答,因爲她不知如何回答。她也知儲益對她不假,自是瞭解他的苦,卻仍是無法完全釋懷。不過,無論是誰錯了,儲、宋兩家都因此付出了代價。那麼,便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吧。或許有朝一日,她會弄清楚,自己能否原諒。
儲益望着裴影離去的目光中滿是柔情,這應該是他這一生中最無所顧忌的一次凝視了吧。也只有在看着那個人時,他纔會有這般的深情。
淚始終含在眼眶。只晃動,沒有再流出。直至再也看不見伊人了,儲益纔將全身的真氣運集於右手掌之中。過了良久,他終是閉上了眼睛,擡起右手,狠狠地朝自己的腦門劈將了上去。
儲益倒地的瞬間,牢房地面上,多了一顆小水珠,晶瑩剔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