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王霸並行,大國可成
燭光透過薄紗,在墨染的夜晚滲透出暈黃的光暈,嬴成𫊸倒影在光芒照耀下時長時短,他緩步走到荀子居住的房門外,輕叩門扉。
左右兩扇門從內拉開,荀子一身素衣站在門前,低頭側身,爲嬴成𫊸讓開道路。
嬴成𫊸訝然。
他本以爲會是一聲進,或者門沒鎖之類的言語,但沒想到是荀子親自來給他開門。
這事發生在李牧,蓋聶,荊軻身上都常見,但發生在荀子身上便不然了。
荀子是當前有外號的門客中,最後一位入長安君府的。
雖然荀子對嬴成𫊸一直以君上相稱,以門客自居,但實際上兩者之間一直有一道裂痕,那道裂痕叫不信任。
荀子並不像他的得意弟子韓非一樣,完全信任嬴成𫊸。
在荀子理念中,在常人思維裡,既得利益者哪裡會捨棄自身利益爲他人謀福祉呢?
是以嬴成𫊸就算空口白話的再多,荀子對其也不會盡信。
這個坐在稷下學宮,空等了三任祭酒歲月的老人將嬴成𫊸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自身性命做賭,卻不敢壓上全部身家。
“荀子還未睡。”
嬴成𫊸入內,和老人相對端坐,有些不自在的他沒話找話的說道。
他早就知道荀子未睡,今日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荀子定然早已得知他所爲,自然是不會睡。
普天之下,能夠解決他殺三大世家後遺症的不超過三人,荀子便是其中之一。
“君上若爲王,天下當可成。”
荀子捻着鬍鬚笑着說道,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喜悅,和黑衣老者在時的表情是兩個極端。
“荀子不要再取笑成𫊸了,就算成𫊸爲王,也自認不會比皇兄做得好。”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君上此時爲王,汲取陛下之王霸,當更上一層樓。”
“拉倒罷。”嬴成𫊸撇撇嘴,一臉不信。“忽悠誰呢?我今夜爲王,天亮蒙驁就能清君側,明日王賁,李信,王翦就能集結兵馬勤王。”
老人見嬴成𫊸志不在此,暗歎口氣,不再與嬴成𫊸繼續言說爲王之事,只是言有所指的說卿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荀子當知曉成𫊸今日來意,今日之事成𫊸稍顯魯莽了些。事已至此,請荀子盡召門生弟子來咸陽,入秦爲官。”
想要快速填補孟,西,白三大世家在關中的空缺,需要大量可以出仕的人。
始皇帝難以找到是因爲秦國自身原因,沒有足夠的人才後續儲備。而人才,恰恰是門生弟子遍佈天下的荀子最不缺的。
這些人不可能每個都能像李斯,韓非那樣當丞相,寫傳世書,那不現實。
但若只是讓他們管理一城一縣,荀子能找出一大堆有此才能的門生弟子。
管理對秦律敬畏到骨子裡的關中黔首,這對那些習慣在齊國這個高級副本中廝混的稷下學宮學子而言,就等於是新手任務。
“卿連蘭陵縣令都做不來,門生弟子哪裡能擔此重任,君上戲言了。”
嬴成𫊸皺緊眉頭,這是第二個變數了,他沒有想到荀子會婉拒他。
他很清楚荀子所求和自己是一樣的,現在有這麼好的時機,不應該放棄纔對。
荀子生平履歷豪華,在文風最爲盛行的齊國中,齊襄王曾說荀子最爲老師。
按現在的話說,荀子是學問最大,知識最豐富的人,是知識界,文化界的最高長官。
但在齊國被如此推崇的荀子,卻被春神君黃歇只任命爲蘭陵縣令,僅做到一半還被辭退了。
“石塊放在泥土中其形不顯,金子扔在沙灘上光芒萬丈。兩者同樣是在近似己身的地方,結果卻截然不同。荀子便是一塊金光閃亮的金子,放在哪裡都會發光。黃歇那小人不識荀子才能,是其眼拙也。”
荀子微微一笑。
“卿倒是未曾想過,如君上這般天之驕子,對卿竟然如此看重。那敢問君上,卿來長安君府多時,爲何直到今日才踏足卿門。
“君上此舉,就如同擁有了名貴的珠寶,卻不知道佩戴。把錦和布混在一起,卻不知道兩者區別。
“美女閭姝和美男子奢相見,本是一場佳話卻不提做媒。直到醜女嫫母追求美男子奢,閭姝纔想到追求。
“君上行爲不僅愚蠢,而且荒唐,簡直就是把瞎子當成明眼人,把聾子當成耳聰的人。以是爲非,以兇爲吉,荒誕至此。”
荀子這一番話先用明珠,錦布寓意嬴成𫊸收其爲門客後卻不讓其出力的不滿。
後用美女閭姝,美男子奢,醜女嫫母的情感糾葛寓意嬴成𫊸闖下禍事,非他不可了纔想到他。
結尾不加掩飾直接開懟。
嬴成𫊸皺緊眉頭,本來放鬆的臉上露出明顯不滿的神色。
“荀卿,你以爲本君非你不可乎?你如此奚落本君,便能達成你理想世界,讓天下以法爲基,以德爲崇乎?”
荀子被直呼姓名,不以爲意,一手平伸。
“普天之下,能解君上之難者,卿確實想不到他人也。君上若不是妄言胡說,便列舉三兩人與卿解惑可也?”
嬴成𫊸臉色沉下。
“儒家在博士署研讀經典早便膩了,本君大可以找伏生出面,要其盡起儒家門生散於關中各地。想來早便想重回天下顯學地位的儒家不會錯過這次機會,會對本君感恩戴德。”
瞥了荀子一眼,嬴成𫊸一拍大腿,一副纔想起來的浮誇表情。
“本君倒是忘了,你也是儒生,儒家重新崛起便等於你崛起。你對本君惡語相向,本君卻不記私仇助你儒家重生,本君以德報怨,真乃聖人。”
荀子不見動怒。
淡淡地道:“君上所思所想自是對的,那些歪曲孔子心意的假儒,自是願意和君上沆瀣一氣。但卿想知道,君上要如何說服陛下呢?
“君上不爲王,秦官皆有陛下一言而決。視法家如圭臬,拜劣徒爲丞相的陛下,應該不會願意看到僞儒起勢,卿所言可對?”
嬴成𫊸冷哼一聲,沒有答荀子之問,因爲荀子說的是對的。
儒家,法家是死對頭。
始皇帝爲了培養太子都差點天下禁儒,哪裡會重新把儒家扶起來。
若是填補三大世界空缺需要付出起用儒家的代價,始皇帝肯定不會幹。
始皇帝對儒家的策略很簡單,你們就在博士署研究經典,教教朕的兒子仁義就可以了,別出來找事。
“本君掌有嬴氏一族族譜,以此族譜爲挾,皇兄當能照做。”
一直老神在在,養氣功夫深厚的荀子略微驚愕,微微張大嘴。
“嬴氏一族族譜在君上手裡?秦國王室成員盡歸君上所管?”
荀子活了這麼多年,就沒聽過這麼離奇的事情。
一國的王不掌管族譜,能不能在子孫後世中留下血脈,姓名都要靠他人臉色,這件事觸及到了荀子的盲區。
荀子的感覺,就和當年第一次聽到嬴成𫊸要天下人人當貴族,人人可爲官理念時的感覺一樣,這沒道理啊。
嬴成𫊸矜持點點頭,臉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荀子揪斷了一根鬍鬚,很快便恢復了臉色。
“當今秦王乃不世出之帝王,君上手中族譜或許在小事上能讓秦王就範。但如此大事,這族譜便如同君上所說的雞肋一般,棄之可惜了,留下無大用。”
嬴成𫊸內心深處贊同荀子見解,始皇帝如果是一個族譜就能擺佈,那就不是始皇帝了。
但他臉上卻冷冷一笑,一副不屑於和荀子爭辯的模樣。
繼續說道:“世家貴族皆追名逐利,三大世家已死,其空缺官位甚多……”
“君上是想說秦國世家會瓜分掉三大世家中人的官位?”
荀子用君上你是不是當我什麼都不知道的眼神,瞟了嬴成𫊸一眼。
“秦國連年戰爭,土地不斷擴大。官位在他國緊缺至極,在秦國卻並非如此。秦國官位已超出老秦人貴族世家子弟甚多,再過個三五十年或許君上所言能實現,如今,呵呵。”
你呵呵個屁啊!
誤以爲荀子不清楚秦國實情,被說中的嬴成𫊸在內心暗罵。
不滿地道:“本君說的是世家貴族,不是秦國世家貴族。秦國招賢令如今仍舊是秦國國策之一,可招六國貴族爲官也。”
荀子點點頭。
“此話倒是不假,但若如此做,卿想問一句,那君上殺孟,西,白三大世家所圖爲何呢?”
你殺三大世家不就是想要打破世界壟斷官位的現狀,好開個好頭嘛?
你現在把六國遺留貴族招來秦國,那還不如之前就不殺三大世家呢。
“這便不勞煩荀卿費心了,本君做事,自然會考慮周全。本君明日便要搬離長安君府,此處不適合你待下去了。”
荀子一直在針對嬴成𫊸,嬴成𫊸覺得沒有辦法與荀子再繼續交談下去。
他看出來荀子就是故意在和他爲難,他不知道原因何在,所以沒有辦法解決此事,是以直接要荀子離去。
嬴成𫊸自問連對其信任有加,予取予求的始皇帝都說服不了。
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說服思想,境界都達到人類巔峰境地的荀子。
荀子任由嬴成𫊸走到門扉前,雙手放在兩側房門上,才長嘆了一口氣,很是不願地張開口。
“君上爲何不去找鬼谷子,其門生弟子聲名顯赫者甚於卿,其門生弟子之數目亦甚於卿。”
嬴成𫊸聞絃音而知雅意,按着房門,沒有回首。
瞭然道:“原來是這裡出了問題,荀子還是不信任我。”
“千秋大事,學生性命,卿不得不慎重。君上直到卿說開此事方纔對答,真是好定力。”
“不,我不是定力好,我是沒想到。”
嬴成𫊸不認荀子之贊,自爆卡車。
“在我心中,鬼谷子從來就沒在考慮範圍內。縱橫家,兵家,陰陽家,名家,屍家,他會的這些,沒有一個是盛世之道。就像頓弱說的一樣,天下再無縱橫家,纔是盛世。”
荀子起身,對着嬴成𫊸背影,以儒家禮節深深下拜。
“君上仁心尚在,卿願輔之。望君上莫忘今日所言,莫忘己之初心。君上放心離去,卿在咸陽,爲君上守住長安君府。卿門生弟子,替君上守住秦國關中。”
嬴成𫊸笑着轉身,眼見着自己大父輩的老人躬腰行禮,腳步不移,也不上前攙扶。
“本君幾句話,荀子就相信了?”
荀子沒有起身。
“君上說什麼不重要,君上做什麼才重要,卿一向很贊同秦國問跡不問心。若是一個惡人做了一生善事,裝了一生善者,以卿觀之,此便是善者。
“君上要韓非,武安君去往西北變法。於蜡祭與天宣戰點燃民心火焰,與世家宣戰要世家目光集於咸陽。斬三大世家打破壟斷,要卿召弟子穩固形勢。
“君上種種所爲,卿都看在眼中,聽在耳裡。此刻天下既是該卿出力,卿畢生心願行於路上,怎不願意?卿先前試探,只恐君上入霸道太深,初心不在。”
嬴成𫊸拉起荀子手臂。
“法家最是霸道,荀子自詡儒生,教出了兩任法家大法。霸道一途,吾不如荀子也。”
荀子順勢起身,藉着嬴成𫊸緩和氣氛的調侃話語傳輸治國思想。
“用強不足取,乃亡者之法。霸道從來便不是威道,恩威並重纔是。人之初,性本惡。以法約束乃霸道,教育開智乃王道。單行霸道則天下矇昧,單行王道則邪壓正道。王霸並行,大國可成。”
荀子自認儒生,在教育這一點與儒家創始人孔子思想一致,奉行有教無類。
其提出的與孟子相反的性惡論,便是以孔子有教無類爲論據。
人之初,性本惡,必須要教育才能讓人知道禮義廉恥,要是生來性善還教育個屁,野蠻生長好了。
“成𫊸謹記。”嬴成𫊸正色迴應,然後撓着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成𫊸有一問,憋在心中久已,不知可否請荀子解惑,是荀子《勸學》文章也。”
螃蟹明明是八條腿,《勸學》怎麼一直說六條腿……
(本章完)